欧阳居易就这么走了。
适才还在屋内飞扬跋扈的欧阳长庚,此刻已是死得不能再死,便是那大罗金仙转世,五脏六腑连同气海炸碎,也没有半点活下去的可能。
前厅妇人怔怔望着顶端藻井,方才欧阳长庚整具身躯撞在正中,鲜血从七窍喷薄涌出,染红了青莲藻文,血雨泼洒一地,屋内的摆件无一例外都没有被幸免,唯独她脚边的方寸地,明净无尘,仿佛不存在于这片庭院。
欧阳怀瑾瘫靠在门上,她从小便被家族长辈称赞每逢大事必有静气,此时此刻,却也失去了常人该有的思考能力,脑海一片空白,要知道叔叔欧阳长庚不管风评如何奇差无比,终归是武林中称得上顶尖的那批武夫,几十年勤勉刻苦,按部就班,扎实锻造了一副名副其实的金身体魄,在偌大的龙鼎山只在万象境老祖宗和“一朝登榜天下识”的欧阳若甫两人之下,更自称已然迈入气海磅礴如清天的三清境界,便是初入三清,丹药筑造的根基不牢固又如何,这是三清啊,天下之广袤,江湖之辽阔,武夫多如牛毛,到了三清,才算真正屹立在其中的参天大树,道门真人以上三清飞升天庭,佛门金刚即可化为舍利,三教以外的武道散人杀力之盛举世皆知,武人以力证道,不假气运一类的外力,纯粹以肉身硬生生撼动九天雷劫,想一想如何能不让人心神往之?
这么一个叔叔,怎么眨眼就死了?
还是死在那个男人手里?
欧阳怀瑾天赋根骨只称得上稀松平常,故而不宜习武,但自幼遍览龙鼎山千千万万秘笈,加上从小见惯了武林高人过招,一双火眼金睛可谓过目不忘,眼光练就得十分独到。她看得出敌手当前时欧阳长庚错愕不已,不过赶忙回神,之后只在一瞬间就要对那人痛下杀手,却发现身体动弹不得,很显然对手根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估计天底下没有比这个还要窝囊的死法了,身为三清高手,便是自立门派,也能招徕许多江湖势力加入,却不想被人不多不少正好七步轻松闲逸踏至眼前,弹指击毙。欧阳怀瑾在那一瞬间似乎窥见细微门道,欧阳长庚锻造的阿罗汉金身体魄极为稳固,虽说距离举手投足可以牵动天地气机的万象境界还差了两层,但起码已是寻常金身境不可比拟的巍峨气象,之所被弹指击碎,似乎事那根手指牵引出了目不可见的磅礴气机萦绕全身,以蛮横束缚的拴绳手法层层紧逼,宛如毒蛇缠紧猎物,最终导致五脏六腑经脉寸寸炸碎。
欧阳怀瑾欲言又止,浑身颤抖,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当她看到娘亲转身就要进里屋之后,终于哽咽道:“娘,爹为了我们去了雨霖坪,真不去看看吗?”
妇人停下步子,没有转身,冷淡道:“去看欧阳居易如何寻死吗?我没这个心情。”
欧阳怀瑾瘫坐在地,喃喃道:“爹既然杀得了欧阳长庚,兴许也可以......”
她转头,笑了笑,“那又如何?欧阳居易这些年一直在藏拙,摇身一变成了咱娘俩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模样,我得悔青了肠子,跑过去苦苦哀求他回心转意?然后咱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在龙鼎山白头偕老?”
欧阳怀瑾即使早已习惯了娘亲对于父亲的冷血态度,此刻也是泪流不止,颤抖不已的嘴唇艰难蹦出几个字,“娘,你真的一点儿也不心疼?”
她泛起一丝苦笑,“娘早就不知道心疼是何滋味了,你要想去,就去雨霖坪吧,娘累了,想一个人好好歇会儿。”
一位侍奉在欧阳怀瑾身边看着她长大的老嬷嬷匆匆赶来,语气忧愁道:“夫人,小姐,老爷不知为何孤身去了雨霖坪。山下有名自称老爷请来的年轻书生要来虬龙大岗做客,不顾侍卫阻拦已然开始登山,看架势很快就要到达仪门。府上拦路的,都被他轻易击杀,手段霸道得很,二爷听到风声,亲自带了人马前去阻拦。”
登上虬龙大岗,铺有白玉甬道四百步,一座门洞牌坊横筑大路正中央,便是龙鼎欧阳的仪门,上书“碧宇藏龙”,副匾额写有口气极大的“武道凌昆仑”,大秦境内的江西龙虎山也有类似建筑,文武官员都需见碑下马,以此来彰显对道教胜地的尊崇,换做龙鼎山这边,则是提醒所有前来拜访的江湖武人主动摘刀解剑,龙鼎山屹立在金蝉州数百年,不是没有自视甚高的武人莽夫视规矩如无物,但唯独只有军神陈北玺一人得逞而已,其余人大多数都被丢到山下澜沧江喂鱼。
但今日,竟是又有一人,势要独闯龙鼎山。
年轻书生模样的梁尘神色淡漠,缓缓登山,十步杀一人,整座龙鼎山一时噤声。
要知道这龙鼎山号称汇聚了北朝近千号的武林群英。欧阳世家称雄金蝉州,大致可以分为几种人,第一种毋庸置疑是生来便姓做欧阳的家族嫡系子孙,这一脉以龙鼎山三房为主干,剑道大器晚成的家主欧阳若甫下面,又有欧阳长律和欧阳长庚撑起骨架,与外戚和入赘欧阳的年轻俊彦作为长短各异的枝桠,共同构成北朝金蝉州最为生机勃勃的一颗武林大树,这些人拥有血脉造就的天生优势,近水楼台先得月,根据亲疏远近,以及根骨天赋的高低,可以分别前去取阅龙鼎山藏有的千百本武道秘笈。接下来便是欧阳以珍贵秘笈和雄厚金银双管齐下豢养的鹰犬走狗,必须靠真本事才能换取想要的东西,再者就是欧阳世家精心培养的私人军队,领头主力分有两拨,一拨两百骑,五十砸下金银无数的重骑,剩下的则是相对轻贱的一百五十轻骑,另外一拨是家族内暗藏的死士,身份驳杂,有的是得罪了当朝权贵流落到龙鼎山的英雄好汉,更多则是自幼便被欧阳当作暗棋慢慢栽培的刺客杀手,专门负责铲除金蝉州境内的敌对势力,这些足以可见欧阳世家在北朝江湖的活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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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尘斜背剑匣,站在仪门下,注视着那块写有“武道凌昆仑”的匾额,嗤笑一声,脚边尽是尸体。
仪门附近人头涌动,层层叠叠,刀枪剑棍十八般兵器一应俱全,欧阳长律冷脸站在台阶上,背后是近百号臂力出众的弓箭手,占有居高临下的地利,挽弓如满月,蓄势待发。
二十余客卿倾巢而出,他们无一例外,境界皆为小宗师,都是在北朝江湖成名已久的高手。
梁尘抬头望去,天空阴云密布,似乎是有大雨的征兆。
他漠然前行十步,来到那名龙鼎山三房中号称麾下势力最多的欧阳长律台阶下方。
在称雄金蝉州的龙鼎山上,若说欧阳长庚是一把出鞘的利剑,那欧阳长律就是一柄钝刀,锋芒虽比不上前者,但对家族来说作用反而更大,欧阳长庚性子不适合待人接物,那位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房长孙只知埋头读书,许多重担就自然而然落到了他这个长字辈排行老二的肩头上,这些年广纳江湖豪杰,善于养兵蓄势,二房的地位也因此近年来开始蒸蒸日上,愈发鼎盛,客卿十占七八,两百骑兵均由欧阳长律一手掌控,他为人敦厚,锐意内藏,但也架不住被一名不知来历的年轻人杀到山门前还要装模做样摆出一张笑脸,得知已有六十死士皆死于眼前这人之手以后,勃然大怒,当即屯兵二门前,势必要让其死无全尸,身边百余弓箭手,比起寻常军旅甲士,臂力都要出众一些,欧阳长律挥手,一拨攒射,泼水箭雨当空而落,密密麻麻。
梁尘不紧不慢解下剑匣,立于身前,这才抬头看向箭雨,冷冷一笑。
任你千万箭来袭,我自双脚生根。
一剑出鞘如龙鸣,剑气磅礴如云雾,震散了天空中泼洒的剑雨,年轻人巍峨不动,一手握剑柄,高高撩起。
剑光拔地而起,成千羽箭四散掉落,笔直前撞,道路尘土飞扬,那块写有“武道凌昆仑”的匾额当场碎裂一地。
欧阳长律脸色阴沉,现在他才彻底知道了,台下之人绝非善茬,抬手示意后方停下动作,忍住胸中怒火,缓缓开口问道:“台下何人,又是何故闯我龙鼎山?”
那名儒雅如士子模样的年轻人淡淡问了句,“你就是欧阳长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