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龙大岗建筑布局极为讲究,与中原世家大族相同,遵循中轴线对称的原则,等级森严,规矩繁多,例如长房大宗所在的后庭院落,惟气藏而致敛,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幽深僻静,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满了芭蕉,穿过白石甬道,迎面便是宴厅一间,朱红细漆,雕梁画栋,脊兽栩栩如生,似欲腾飞。堂壁悬大匾壶天自春四字,前厅顶上之盘茎莲花藻井,井外有圆形连珠纹、忍冬纹、白珠纹三道边饰,下方置有大理石插花屏风,后边窗台悬挂有一只大叶黄花梨笼,两只羽缘茶黄的文须雀栖息在此。时值暮春,天色阴暗,多有大雨,红墙黑瓦间,绿叶飘落的青石地砖,无人前来打扫,透露出一股冷冷清清。一位身穿翡翠色连珠忍冬龙纹锦缘大袖襦的宫装妇人,驻足在鸟笼前,捧着一个小瓷罐,提起笼钩,伸出两指,捻些稻谷碎末放于笼底食碟,引来灰黄小雀欢快轻啼,她体态雍容,神色倦怠。一名身材魁梧的华服男子径直走进前厅,犹入无人之境,妇人身边的一位丫鬟赶紧低下眉目,不敢抬头正视。中年男子双手搭在绸缎翡翠玉腰带边缘上,饶有趣味地望向眼前妇人,他浑身上下无不充斥着傲慢姿态,哪怕到了这座庭院,按规矩应该喊这名妇人一句嫂嫂,他依然没有丝毫收敛嚣张气焰的意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将那名眼睛只敢盯着布鞋的丫鬟驱走,临走还不忘一巴掌狠狠拍在她的腚瓣上,丫鬟吓得面无人色,连忙逃走,容貌清冷的妇人对此无动于衷,依旧喂食两只嗷嗷待哺的小雀。
偌大的欧阳世家,凡是能说上话的族中子弟,不论明里暗地,没有一人是不曾奚落过欧阳长春这名嫡长孙的,缘由很简单,他有着欧阳长房长孙这一令人眼红艳羡的身份,却偏偏不走武道,如何不遭人落井下石?下山游历中原时,爱上了个不懂知恩图报的风尘女子,那女子出身不好,性子执拗,大概是不甘心被带到北狄,出卖贞洁与老祖宗欧阳鸿永双修,估计是想以此报复那名如今只剩个名头的夫君,此事一出,欧阳长春更成了整个金蝉州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
中年男子走到鸟笼前,往宫装妇人身旁贴近了几步,伸出两只手指细细摩挲着笼条,语气玩味道:“嫂子,良辰美景,岂能白白浪费,不如你我趁着这傍晚的大好光阴,好好云雨一番?”
妇人凝视着两只慵懒小雀,冷淡道:“欧阳长庚,几日不见,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你就不怕吞了我这饺子,把你舌头连带着五脏六腑一起烫没了?”
被妇人直呼其名的中年男子不以为然,微笑道:“嫂子日日独守空闺,深居简出,自然不知道老祖宗这回出关后,有意将整个龙鼎山交给我打理。对了,嫂子有些时日没跟老祖宗双修了吧?不知此事也在情理之中。”
男子整个掌心贴在黄花梨木笼条上,五指作钩,两只文须黄雀与笼内的摆件一同被拉扯到笼壁这边,死死黏住,不得动弹分毫,他望向血肉模糊的鸟雀,轻佻道:“欧阳长庚倾心嫂子已久,龙鼎山早就是人尽皆知,等我名正言顺接管虬龙大岗,相信以老祖宗的性子,根本不会去在意一个上了年纪的鼎炉。我那个酸丁大哥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有个卵的用,哪里懂得半点儿女人心思?只知道把你当仙子供奉起来,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可笑至极。女人三十如狼四十似虎五十坐地能吸土,一旦尝到了久旱逢甘霖的滋味,哪里耐得住性子,嫂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妇人被如此露骨的言辞羞辱,依然面不改色,只是望着那两只垂落在笼底的鸟雀尸体,扯了扯嘴角,淡然道:“欧阳长庚,你连裤裆里的那玩意儿都管不住,还想掌管整个龙鼎欧阳?如果真有这么那一天,你再来宣泄胸中躁欲也不迟。对了,可曾记得你四年前去龙脊州办事?嫂子凑巧在蜃龙降大床上见到了你那位号称忠贞不渝的小娘子,香汗淋漓的,可是给累坏了。她初入龙鼎山,天天骂我不守妇道,这几年,你不好奇她为何只字不提了?也罢,实话与你说好了,是嫂子怜她寂寞,与其掐着那蛮腰儿天天骂人,不如留点气力去床上伺候人,嫂子可是吹了好几天的枕边风,这才求得老祖宗大发慈悲雨露均沾于她。”
欧阳长庚脸色阴沉,隐约有勃然大怒的迹象,手心离开染血笼条,整个鸟笼蓦然炸开,只剩一地散落碎架和鸟雀残肢,欧阳长庚狞笑着连说了三个好字,看向那名语出惊人的艳妇,厉声道:“欧阳长春,不,欧阳居易这个大哥这辈子放不出一声响屁来,没想到还是嫂子有心机,知道耍些贱妇的小手段来报复,如此最好,今天我就扛着嫂子回去,整个长房大宗,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跟嫂子一样的骨气,敢与我欧阳长庚作对!或者欧阳长庚干脆直接鸠占鹊巢,直接在这里与大嫂云雨一番,听说嫂子心里一直有个男子,闺房里藏有一幅关于此人的画像,日日睹物思人,稍后我不介意将那幅画像取来,挂在床头助兴。嫂子,如何?长庚比起大哥,是否更要懂一些女人内心所渴求的风月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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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望向一地狼藉,微笑道:“跟欧阳居易比,你也太看得起他了。”
欧阳长庚坏笑道:“嫂子待会上了床,可要使出浑身解数才好,我可是知道,女子十八般武艺......”
“欧阳长庚,你个畜生不如的狗东西,还不住嘴!”
门口传来一声暴怒呵斥。
欧阳长庚听到熟悉嗓音以后,都懒得回头看,嗤笑道:“怀瑾,听说你又去扛鼎了?怎么样,有没有离地三寸啊?叔叔我用裤裆里那玩意儿去想,也知道肯定没有,所以你娘今日下场,就是你几年以后的遭遇,叔叔有这个耐心等到这一天。甚至等到怀瑾有女儿了,说不定叔叔还活着呢。以往不知道万寿龙鼎上刻着的那行‘龙无云不行,鱼无水不生’究竟作何解,如今才晓得其中意思,鱼水之欢,到底是腾云驾雾的真龙才能享受的福气啊。”
欧阳怀瑾站在门口,攥紧拳头,指甲刺入掌心,渗出丝丝猩红血迹。
看到女儿,始终冷淡的妇人终于闪过一抹慌乱,转头呵斥道:“怀瑾,离开这里!”
欧阳长庚纵声大笑,“好一个母女情深,我心肝儿都快给感动碎了。”
一阵熟悉又陌生的咳嗽声轻轻响起。
欧阳长庚顿时愕然,下意识转过身子,穿过大理石插画屏风,看到出现在门口的那道身影,略有惊吓,不过很快被自己的一丝慌乱所逗笑,接着放声大笑,之所以讶异,那是因为欧阳长庚知道谁都可以踏足这座长孙大宗,唯独门口那位男子不行,最好笑的是那人还是里边妇人的丈夫,这是何等荒诞不经的趣闻?当初风姿绰约的妻子宁愿与老祖宗双修,以至于嫡长房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宁肯二十多年来对着一幅老旧画像发呆,也不愿正视丈夫一眼,说出去恐怕都没人相信。
几乎笑到肚子疼的欧阳长庚平复了下情绪,眼神阴冷。他想起儿时兄弟三人,坐在钟鼓楼阁顶,一起晃荡着脚丫俯瞰澜沧江的温馨景象,亲耳听到这位大哥说要做名垂千古的儒家圣贤,二哥说要重振家族雄风,先要胜过那琴剑山庄,再去仗剑挑翻公孙剑冢。而欧阳长庚则放言要做仙人吕尚那样的纯粹武夫,什么三教圣人都砸成肉泥,遥想当初,兄弟三人还是情同手足,只是长大后三人各自踏上了不同的道路,南辕北辙,二哥欧阳长律为人处世八面玲珑,有大家风范,吸纳了北狄境内许多股不可小觑的江湖势力,而欧阳长庚更是在武道路途一往直前,时至今日已是一只脚堪堪迈入大宗师境界,大好前程近在咫尺,未来成就,比起父亲欧阳若甫,只高不低。但那位最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大哥呢?老祖宗不惜倾力培养,投以茫茫多的期望,赠予那么多资源,到头来仍是一个扶不起来的废物,与媳妇儿说话只会点头称是,与人争执只会退避三舍,崇尚武力的欧阳世家,即便手足之情再深,欧阳长庚又岂会去尊重一个从不碰刀枪剑棍、只会手捧放到秤上也就二三两重书籍的长兄?
咳嗽声散去,中年儒生仍旧没有踏足庭院,不去擦拭嘴角鲜血,平静道:“长庚,你应该再等等的,可惜你从小就耐不住性子,这样不好。”
欧阳长庚仿佛听到了一句滑天下之大稽的冷笑话,才止住笑意,就又泛起狞笑,双手搭在翡翠腰带上,抬起眼皮直视这位病态导致脸色苍白的长兄,说道:“大哥,你让我等什么?等你靠那书上的酸臭大道理去执掌龙鼎山?等我侄女被带去蜃龙降当采阴补阳的可悲鼎炉?还是等耐心早就被耗尽的父亲再次给你们嫡长房撑腰?唉,大哥啊,你要知道我以前虽然对嫂子言语不敬,可你到底是我大哥,长兄如父,长庚又怎会不念及手足之情,对嫂子做出那等畜生行径?要知道,你就算不要长春这个名字,在我眼中,你和二哥始终没变,都是长字辈。”
欧阳居易点了点头,“继续说。”
欧阳长庚奸诈一笑,“但我忍了太多年了,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大哥,你可知道我受了老祖宗点拨,辅以灵丹妙药填充气海,如今是什么境界?猜对的话,我兴许会和老祖宗求情,给你一个下山隐居的机会。不过嫂嫂和侄女,当然还得留在龙鼎山。”
中年儒生淡然道:“我若真想下山,谁拦得住我?凭你一个跳过金身,初入的三清境界?”
欧阳怀瑾脸色剧变,瞬间煞白。
脸色比起女儿好不了多少的儒生缓缓道:“你终归是叫了我那么多年的大哥,念在兄弟情份上,我可以最后教诲你一句,这种拔苗助长的武道境界,是无根之木,风一吹,就倒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