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云黛先去端王府拜别端王夫妇,庆宁得知他们今日要离开的消息,也特地赶回来话别。
坐了约莫半个时辰, 云黛等人从端王府辞别,随着乌孙使团出城,同行的有谢伯缙和谢叔南、许灵甫, 谢仲宣和嘉宁、许意晴则是前来送行,这就使得队伍显得格外庞大, 过长安城门公验时颇费了些时辰。
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缓缓驶出那巍峨恢弘的城门, 缠枝莲花银球香囊里散发的淡雅清香将整个马车都熏得格外芬芳。
“喏, 拿着吧。”嘉宁将手中精巧的螺钿雕花盒子递给云黛, “答应送你礼物, 我不会忘的。”
云黛接过那盒子,打开一看, 里面整整齐齐摆着两排洁白的螺贝。
许意晴瞧见,不禁惊叹, “这么多螺子黛?郡主出手如此阔绰,倒叫我不好意思拿出我的礼物了。”
嘉宁骄傲地抬了抬下巴, 对云黛道, “这些螺子黛够你画十年的眉了,以后你每回画眉都能想起我, 怎么样,这礼物还可以吧?”
波斯螺子黛, 乃长安贵族娘子们最爱的眉黛,据说是深海之中的白色螺贝异变而成,量少难得,西市一颗能卖到十金。
云黛顿感手中捧着的不是一盒螺子黛, 而是一盒沉甸甸的金子。
“这礼实在贵重,叫二表姐破费了。”
“客气什么。”嘉宁摆摆手,“以后你在乌孙过日子,想买这些怕是有价无市。不过说真的,云黛,你以后就留在乌孙了?我还能喝到你和大表兄的喜酒吗?”
她问的直白,叫云黛羞窘的不知该如何接话。
还是许意晴忙出来解围,“这以后的事谁知道呢,若真有喜事,王妃那边肯定会收到信的,王妃知道了,郡主不就知道了?还是看看我送给云黛的礼物吧。”
嘉宁看她往袖里摸来摸去的,打趣道,“你不会送个乌龟壳吧?”
“差也差不多。”许意晴秀眉轻挑,摸出一道挂着三枚铜钱绣着符文的黄色飘带,“这是开过光的如意平安符,有逢凶化吉、辟邪驱鬼的功效,乃是居家旅行必备之好物!喏,云黛你拿着,挂在身上,或是挂在床边都行。”
云黛接过那叮叮当当的平安符,弯眸笑道,“多谢。”
许意晴忙说不客气,嘉宁好奇地打量了两眼,嘟哝道,“这东西真有用吗?”
许意晴笑眯眯道,“心诚则灵。”
嘉宁撇了撇唇,半信半疑的,又转过话茬,与云黛聊起其他来。
三个小姑娘坐在马车里叽叽喳喳聊着天,约莫一炷香功夫后,马车停下来,外头响起纱君的声音,“姑娘,到灞桥了。”
作为长安最为冲要之处的灞桥,连通南北,遍植杨柳,在这春意融融的三月天气里,天高云淡,惠风和畅,两岸杨柳依依,杨花漫漫,各路车马从此处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车内三人都下了车,方才还轻松的气氛在下车后就多了份凝重的伤感。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一袭竹青色长袍的谢仲宣与他们一一告别,如玉的脸庞挂着淡淡伤怀的笑意,“大哥,路上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三郎和妹妹。到了陇西,记得来信,好叫我放心。”
谢伯缙嗯了声,看着快要与他一般高的弟弟,面部的线条也变得柔和,温声道,“二郎,你一人在长安也要多多保重,朝堂上若遇到麻烦,记着与你恩师商议,凡事要三思,切忌冲动行事。休沐日若得空,记着多去探望姑母,她也好照拂你。明年你也要及冠了,是个能撑起一片天的郎君了,若遇到好姻缘,可托姑母替你筹算……”
“这些昨日大哥你都说过了,我记住了。”谢仲宣轻笑着,“我又不是三郎,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谢叔南听到这话,刚酝酿好的一点离别情绪就吹散了,不服气地叫道,“二哥你这什么意思,什么叫你不是我,我也不是小孩子了,能照顾好自己的好吧!”
谢仲宣笑意更深,“是是是,你不是小孩子。所以这一路上你消停些,老老实实跟着大哥,别捉弄妹妹,等回了肃州,多陪陪母亲和祖母,我人在长安,大哥和云妹妹又要远行,家中就你一人了,你得替我们多在长辈前尽孝,知道了?”
谢叔南掏了掏耳朵,“知道啦知道啦。二哥你就在长安好好地升官发财,等三年后我卷土重来,必定要狠狠宰你一顿。”
“好,我一定拿最好的酒等着你来。”
谢仲宣笑道,温和的视线从谢叔南身上移到云黛的脸庞,那双桃花眼里的笑意淡了些,柔了些,轻轻唤着,“云妹妹。”
云黛朝他浅笑,“二哥哥。”
“此次远行,山高水长,务必要保重身体。”谢仲宣凝视着她,不紧不慢道,“若是不习惯乌孙的生活,就回大渊,大哥驻守的北庭都护府离乌孙不远,你若遇到麻烦,随时找他……”
说到这,他忽觉其他的话也不必再说了。
都是些空话,说了也白说,又不能切切实实在她身边,陪伴她,保护她。
也许从一开始,缘分就止于兄妹。
“二哥只能送你到这了。”
袖中的手捏紧折扇,他清隽的脸庞挂着怅然的笑意,语气尽量平和,“妹妹要顺遂无忧,平安喜乐。”
云黛听出他话里浓郁的告别之意,不仅是现实中的告别,也是对那段从一开口就注定结束的情愫告别。
从此,只是兄妹。
“二哥哥也要保重。”云黛袅娜娉婷朝谢仲宣福了福身子,莞尔道,“妹妹在这祝你前程似锦,封侯拜相,不负韶华。”
“好,那就借妹妹吉言。”谢仲宣笑着还礼。
兄妹俩相视而笑,岁月静好。
另一边的兄妹却是截然不同的氛围——
“五哥,你到北庭得能吃苦啊,军中不比家里舒坦,我听人说谢大哥治军可严了,不会因为你拍他马屁就给你开后门的,你要真熬不住,别硬撑着,咱丢脸不丢命哈。”许意晴一脸语重心长的嘱咐着许灵甫。
许灵甫正满怀憧憬,期待着日后跟榜样同吃同住的日子,冷不丁被妹妹泼了冷水,老大不高兴地拍了下她的头,“呸呸呸,乌鸦嘴,你这丫头就不能盼着我好?”
“欸欸欸,咱有事说事,可不兴动手动脚啊。再说了,我这不是字字关怀,句句肺腑吗!不是我亲哥,我才懒得说呢。”
“……那我谢谢你哦。”
“客气客气,咱俩谁跟谁。”
许意晴笑了笑,渐渐地敛起不正经之色,温情脉脉道,“你记得每月写一封信回来,多写些,别每次就一两页,你在那么远的地方,母亲心里可记挂你了,你多写些信,她看着也能放心些。这回若不是大哥、二哥、三哥、四哥还有我一块儿替你求情,母亲是定不答应你去北庭的。”
这话叫许灵甫很是动容,刚红了眼圈,想说些煽情的话,又听许意晴接着道,“所以啊,你可得记住我们的功劳,到时候北庭有什么长安没有的好吃的、好玩的,你记得多给我寄些,可别小气!”
许灵甫,“……”
他就知道!
这玩意嘴里吐不出象牙!
话别一番,身形魁梧的萨里拉便上前来,提醒云黛该出发了。
纵是再不舍,也终有分别的一刻。
云黛上了马车,谢伯缙、谢叔南和许灵甫依次上马,队伍开始朝前行进。
车帘掀起,云黛从窗边探出脑袋,朝后不停的招手,“再见,再见——”
依依杨柳凝成嫩绿色的背景,在那长桥之上,谢仲宣长身玉立,嘉宁和许意晴俩人也在挥手,喊着,“一路平安,多多保重啊——”
渐行渐远,彼此在对方眼中都化作一团模糊的影儿,又成了个小点,最后在拐角处彻底不见。
剩下的三人心头皆有些惆怅,分别的滋味总是不好受的。
“二表兄,他们走了,我们也回去吧。”
嘉宁侧眸看向谢仲宣,见他仍旧一副心不在焉、仿佛灵魂追随着那队伍离去的模样,轻声提议道,“要不你和我一道回王府吧,夜里跟我母亲一块儿用晚膳。”
谢仲宣堪堪回过神来,黑眸垂下,婉拒道,“不了,今日我想一个人静静。”
许意晴看出他的不舍与失落,迟疑片刻,缓步上前,“谢二哥,你也别太难过了,有句诗不是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嘛,只要你们兄弟姊妹彼此牵挂着,便是隔着千山万水,那情谊也不会变的。”
望着眼前少女过分明亮的圆圆眼眸,谢仲宣微笑,“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沉默两息,又轻叹一声,“只是想到去年来长安时,我们兄妹四人一起来,而今他们三人都离开了,徒留我一人在长安……”
被留下的那个人,难免落寞。
他本就有种深谷幽兰的清雅气质,如今这般轻声叹气的模样又给他添上些忧郁清冷,叫许意晴看得心头触动。
怎么能让神仙公子难过呢!
她绷起小脸,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安慰他。
可还没等她想出来,就听嘉宁连忙道,“二表哥,你怎么会是孑然一人呢,你还有我……和我母亲、我父亲兄长,我们都是你的亲人啊,你若觉着一个人住在辅兴坊孤单的话,那你就搬回王府住吧,王府人多热闹,我母亲若知道你愿意搬回来,定然十分欢喜的!”
谢仲宣摇头,“多谢表妹好意,只是我这人清净惯了,也不喜欢太热闹。”
说罢,他啪地展开折扇,又恢复寻常从容翩然的姿态,笑道,“两位妹妹快上车坐吧,日头毒辣,仔细晒伤了脸。”
嘉宁有些气馁,闷闷地上了马车。
许意晴拎起裙摆也要上马车,只是临上车前,又折返到谢仲宣面前,满脸真诚道,“谢二哥平日若是得空,也可来我家玩,我哥哥多,总能寻到一俩个志趣相投的。哦对了,我家还有许多的金器古玩,听说你也喜欢这些,你得空可来看看……”
谢仲宣望向眼前去而折返的少女,她穿着鹅黄色轻衫,绿意枝头星星点点的迎春花般,白皙的脸庞神情诚恳而单纯,对他散发着最纯粹的善意和喜欢。
她的喜欢又与其他女子似有不同,不痴不贪,不急不躁,如沐春风,不会感到冒犯,也不会令人反感。
谢仲宣朝她颔首,轻浅一笑,“多谢许姑娘。”
许意晴见他笑了,也跟着笑了,“谢二哥,那我先上车啦。”
谢仲宣牵着马,“嗯。”
春风绵绵,灞桥河畔,车马络绎,人聚人散,唯有翠柳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