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鸣蝉一阵阵叫,千重万叠,像是剧烈的耳鸣。昭冉睡不着,爬起来穿衣裳。外面有弟子巡夜的脚步声,的的笃笃地远去。被叶片剪破的月影照在窗纱上,斑斑驳驳,像皮影戏里的布景。离戚隐失踪过去了七日,这七天他们每天都要下禁地搜寻,他身先士卒,脚都磨出了血泡。
开始的时候还好,到后面几天,渐渐有许多人有了怨气,说戚隐不过是一个同妖魔厮混在一起的叛徒,何必花这么大的工夫,就因为他是元微师叔祖的孩儿么?谁都知道,他只是个私生子罢了。
又渐渐地,传出了更多流言,说自打无方论道听学那时候起,便见戚隐同他那个怪物哥哥关系不一般,同进同出,同床共枕。有人去锦溪镇,还带回来戚隐是扶岚宠媵的逸闻。流言传来传去,便当了真。今日再下禁地,许多人只是行走嬉戏,没人真的在找了。
没人知道戚隐到底怎么了,也没人知道那颗心脏又到底是谁的。当然,除了小师叔,没有人在乎。
昭冉并不担心戚隐,他只是在尽他的本分。他最担心是小师叔,从七日前在坍塌的神墓里发现那颗心脏开始,小师叔便沉默了许多。这七日里,他几乎夜夜宿在禁地。倘若不在搜寻,他便抱着装着那颗心的八宝白玉函发愣。这样下去,便是铁人也受不住。今天昭冉苦口婆心劝他,才让他回石室歇息。
凄迷的月光在石板路上流泻,像一层薄薄的水银铺在地上。各派掌门弟子都走了,无方山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净。昭冉挑着一盏羊角灯笼,向思过崖走去。沿途绣球花开得正盛,累累挂在树上。正漫不经心地看,忽然见一朵花上沾着点儿粘腻的深色液体。昭冉停下步子,用手摸了摸。
是血。
昭冉悚然一惊,角灯下压,果然见地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一直向前延伸。昭冉快步走过去,只见小径拐角处,面朝下趴着几个弟子。把其中一个翻过来,是一张被剥了面皮的脸。昭冉吓了一跳,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被妖魔假掌门加害过的师弟们。那妖魔的嗜好着实太过残忍,竟将人脸整张剥下。红彤彤的血肉暴露眼前,泥泞不堪,触目惊心。昭冉强忍着恶心,轻声唤:“师弟,师弟!”
地上的人没有反应,昭冉探手过去试他的脉搏,已经没有动静了。昭冉心里发凉,站起身,叫来巡夜的弟子。因着发生妖患不久,大家都如临大敌,趋步跟着昭冉。到了那小径拐角,却见地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咦,人呢?”昭冉蹙着眉道。
“师兄,是不是你看岔了?”后面抱着剑的师弟道,“你这几日都同小师叔下禁地搜寻那个叛徒,准是累着了。”
“唉,真是烦人,那个叛徒爱死哪儿死哪儿去,关咱们什么事儿?掌门师祖还非得让我们去一茬一茬地寻。我看就算元微师叔祖在世,也要和这个叛徒断绝关系。”旁边有人附和道。
“别说了,方才确实有五个师弟在这里,而且已经遇害。”昭冉低声道,“大家小心,或许凶手还在此地,极有可能就是他把他们拖走的。”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大当真的样子。忽然有人问:“师兄,你说的那些师弟们,是不是只穿着亵衣?”
“你怎么知道?”昭冉一愣。
那弟子指指后面,道:“他们就在你身后。”
昭冉一惊,慌忙回头,只见那些人直挺挺地围着海棠树站着,个个都垂着脑袋,草堆似的乱发遮住了脸。那一身白的模样,着实像个飘忽的鬼魂。
“是梦游吧?”有人小声问。
“怎么可能大伙儿一块儿梦游?”终于有人心里发了怵。
“不,不可能,他们已经断气了!”昭冉道。
弟子们吞了几口口水,缓缓拔出剑来。有个人大大咧咧,不当回事儿,道:“瞧把你们给吓得,我来看看。”
他直接上前拍他们,昭冉刚要制止,却已经来不及,那些没有脸的师弟猛地抬起头,只见海棠树翳里,他们的眼睛已经成了两个黑黝黝的血洞。他们忽然张大嘴,下巴不可思议地拉下一个常人绝对无法张开的程度,两侧嘴皮拉得薄如蝉翼。霎时间,五个人的五官七窍涌出潮水般的斑斓彩蛾,扑剌剌,汇集成妖异的彩雾,顿时吞没了所有弟子的头颅。
思过崖上,戚灵枢阖目趺坐在蒲团上,额头冷汗直下。山里冰凉的气息包裹着他,凉匝匝阴着脊背,整个人像泡在一个大水缸里。他的脑子里一会儿是戚元微悲惨可怖的苍白脸庞,畸形巨大的妖异身躯,一会儿是戚隐流着泪问他:“小师叔,你不是说我们是来议盟的么?”所有血淋淋的画面纷纷而过,最后定格成颓圮的神墓残破的石台上,那颗温热血红的心脏。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体内灵力不受控制地逆转,九脏像是要爆裂开来,剧痛无比。戚灵枢紧紧闭着双目,眉心火光粲然,煞气四溢,如有实质。不祥的气息自胸腑中腾涌而起,满心无解的悲哀、痛苦和怨怼涨涨落落,灌满他的四肢百骸、三魂七魄。他蓦然睁开眼,哇地吐出一口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