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想动身,前面传来一叠脚步声,白濛濛的月光中出现影影幢幢的人头影子。乍一眼看过去,人头攒动,竟数不清数目。戚隐僵住了,低声问:“他娘的,这是神巫还是巫尸?”
“遇上谁都不是好事儿,就算遇上神巫,你哥气息和老怪这么像,一准儿被当成他儿子给抓起来。”黑猫冷汗直流。
“那我和白鹿的气息还很像呢,”戚隐道,“我就假冒一回白鹿的儿子,让他们放咱们走!”
扶岚把小蘑菇放进乾坤囊,封好,道:“小隐,屏息静气。”
戚隐还没来得及发问,扶岚一把把他推进了沼泽。泥沼从四面八方围住了他,鼻子里满是令人作呕的泥腥味儿。他不受控制地下沉,脚下有种吸力,拉着他向下。一种无名的恐惧攫住了心脏,戚隐很慌,想要叫扶岚,可嘴一张,黏腥的泥巴像是游蛇,直往嘴里钻。泥沼没过了顶,腔子里的一颗心像沉进了寂静的水里,几乎要停止跳动。就在这时,一只手拉住他的后脖领儿,直接把他提了起来。他双手乱抓,终于抓住了扶岚的腰。
抹了把脸,好不容易睁开眼,却见扶岚也是一副泥人儿的模样。黑猫蹲在他头顶,这厮只要不睁开眼,在黑夜里就像隐形了似的。戚隐想要咳嗽,扶岚捂住他的嘴巴,嘴里的泥巴统统咽下了肚。
“不要动。”扶岚低声道。
他被扶岚拎着,竟然停止了下陷。杂沓的脚步声经过耳边,逡巡的神巫已经走到了面前,一个个身体僵直,行尸走肉一般。他们似乎知道这里有一片沼泽,统统绕过边缘,同时也绕过了戚隐、扶岚和黑猫。戚隐的心脏几乎停跳,这些巫尸就从他脑袋边上经过,他们脚脖子上的银镯子闪过冷清的光芒,一把刀似的割在他眼皮子上。
他终于知道扶岚这厮为什么推他进沼泽了,泥沼可以掩藏气息,泥巴黏在脸上可以藏匿身形。夜色黑,巫尸无法发现他们。泥沼危险,巫尸也不会进泥沼来。可这小子的做法实在太气人,话儿也不解释一句,直接把他推进来,他还以为这小子要谋杀弱弟。细细回想,这厮性子就是这样,神殿里也是,把他当鸡崽似的往天上扔。
亏得戚隐脾性好,这会儿也该生气了。手底下拧了扶岚的腰一把,扶岚登时整个人都僵了,在泥沼里愣愣地瞅着他。
看个毛,戚隐瞪了他一眼。扶岚满脸泥巴,一双乌黑的瞳子眨眨发亮,很困惑的样子。
忽然间,戚隐脚脖子上一紧,似乎有只油腻腻的手在底下抓住了他。戚隐悚然一惊,可巫尸还在旁边经过,他不敢出声儿。那手往下收力,戚隐慢慢下陷,不一会儿泥沼就从下巴没到了嘴巴下面。
“有东西拉我脚!”戚隐向扶岚做口型。
扶岚蹙紧眉心,用力往上提他。本就碎得差不多的衣领完全撕裂,戚隐霎时间下陷了一大截。衣裳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林间突兀地响起,所有巫尸蓦然回首,直勾勾盯住了沼泽中心的两人。
戚隐的心一颤,从头凉到了脚。
所有巫尸蹒跚着围过来,向他们伸出双手。沼泽四周围满了颤抖的手臂,像僵硬的枝枝杈杈,有种畸异的恐怖。有的巫尸不惧艰险,竟然蹚了进来。甫一进沼泽,便动弹不得,但仍然使劲儿伸着手去够戚隐和扶岚。
黑猫崩溃地大喊:“呆瓜,小隐,快想办法!”
“有东西在拉我脚!”戚隐大吼。
扶岚出刀,斩骨刀绕了一圈,犹如闪电隐没夜色,巫尸的手臂噼里啪啦掉进沼泽。戚隐也御剑,归昧下行,去割拉着脚的那只手。脚上一松,戚隐知道割断了,登时松了一口气。下一刻,又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脚踝。戚隐快疯了,大叫道:“天爷,底下不止一个人!”
“是不是死在沼泽的鬼魂?”黑猫叫道,“就像水鬼,见人就拉,淹死之后就和他们一样变成水鬼!”
“不管了,干他丫的!到了阎王殿,我要把阎王爷也咬成水鬼!”戚隐怒吼,杀心顿起,归昧再次下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在沼泽底下乱七八糟一通搅,管他几只鬼魂,斩得他妈都不认识。
底下忽地一震,仿佛被他激怒了,沼泽颤动起来,底下无数双手攀住了他们的身体,那手凉丝丝油腻腻,像是泡久了的尸体,有一种透骨的冰寒。
下一刻,两个人被同时下拖。泥沼霎时间淹没了头顶,视野里一片漆黑。混乱中扶岚死死抱住了他,是熟悉的保护姿势,他的头脸埋在怀里,后脑勺也被护着。数不清的手将他们拖往漆黑的深处,像要去幽冥的彼岸。小鱼从扶岚身上涌出,围绕成一片青色的鱼潮。汹涌的泥流中,只有那青色的鱼群在发光。
无限静寂中,扶岚的小鱼悄悄对他说:“弟弟,不要怕。”
害怕过了头儿,心里反而平静了。戚隐竟然开始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他想他们死在这里,未来将会是两具拥抱的白骨。小时候他听说哪里的坟墓出土了合葬的夫妻,他们也这样紧紧抱在一起。多少行人曾在那片土地上走过,车马碾着湿漉漉的车辙印辘辘而过,没有人知道寂静的地底他们永恒地相拥。
而这片无名的沼泽将是他和扶岚的坟,在未来的数千年,在他们的骨头也烂成粉末之前,他们会凝固在这里,像铁铸的雕像,一直这样拥抱,直到沼泽干涸,直到天地老去,直到滔滔岁月无可阻挡,走到尽头。
哥,戚隐闭着眼在心里说,我爱你,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