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高人,”戚灵枢目光悲哀,面容惨淡,“困在这里的还有谁?只有师尊。符咒是师尊刻的,经络图也是师尊画的,是他神智未完全丧尽之时,亲手刻下的。这朱色之处,便是师尊心脏所在。”
“开什么玩笑?”戚隐无法相信,“经脉九藏的分布也就罢了,他能用灵力流探出来。可是心脏位于皮下几寸,大小几何,他又怎么能知道?”
戚灵枢一字一句,字字泣血,道,“自然是……自剖内腑!”
像是平地里炸响一声雷,大家震得目瞪口呆。斗室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戚慎微在外头爬来爬去,说不定正在进食。没人敢往外看,那样的场面,没人受得住。谁能想象那个狗剑仙竟然对自己这么狠,他自己剖了自己。他一定很想自尽,可是他没有办法,没有剑,所有心脏若不在同一时间毁掉就会不停自愈,他连杀了自己都做不到。
所以他寄希望于后来者,他为后来者建了安全的巢穴,他在岩壁上刻下自己的经络图。他告诉他们:
杀了我。
沉重的悲伤终于压垮了戚灵枢,他闭上眼,头抵着岩壁,瘦削的肩头簌簌颤抖。
“这里有个符咒。”云知矮下身,在角落里捡起一张落了灰的符纸,他吹了吹,灰尘散落,露出暗红色的符纹。那样暗的红色,谁都看得出来,那是用鲜血画就的。他低头辨别了一下,道:“是留音符。”
他把符咒递给戚灵枢,戚灵枢颤着手,在符咒里注入灵力。
金光倏地烫过符纸,暗红色的符纹霎时间变得鲜艳无比。黯沉沉的斗室里一片寂静,直到他们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灵枢吾徒,你终于……还是来了。”
干干净净的嗓音,辨不出岁月的痕迹,这个男人的声音很好听,让人想起一钩冷月,青石板路上清泠泠一地横斜月影,随风摇曳,水白冰凉,一片皎洁。
十八年来,除了门外那只大蜘蛛幽幽地喊“狗崽”以外,这是戚隐头一次听见这个男人说话儿。戚隐动作迟缓地蹲下,愣愣地瞧着那张符咒,他像是做梦一样,忽然间意识到,那是他父亲在说话,真正地说着话。
“吾知你必来此地,汝见此符之时,吾已神智尽丧,沦为妖魔。”男人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半点波澜,“不必为为师伤怀,天行有常,宿命有定,吾未尝有怨,吾徒亦不必有恨。灵枢,汝必已见壁上经络九藏,朱红之处乃吾心窍。吾妖心入体,初时五枚,心又生心,三十天后,凡三十三枚。汝须分剑影三十有三,同戮吾心,剑影齐落,片刻不得有差,否则前功尽弃。”
戚灵枢攥着拳,哑声唤道:“师尊……”
“你现在,一定很难过吧?”男人的声音无奈了几分。他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是在思索如何安慰戚灵枢,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灵枢,你或许已经知道,为师的妻子,你的师娘。若不忙的话,不妨听为师说说她。”
戚隐一愣,心揪起来,喃喃地道:“我娘……”
“吾妻阿芙,聚天地英雄块垒之气于其胸怀,若为男子,必为一方豪杰。昔年,吾壮游人间,逢彼于乌江,遂结连理。一日吾外出除妖,二小妖夜潜吾家,阿芙手持火钳,绕行梁柱之间,毙二妖于房中。阿芙并无道法奇术,曾能杀妖自卫。吾家去时,阿芙一手持钳,一手把蛇,傲然睥睨,曰:戚剑仙,比你何如?”男人的声音里浅淡的笑意,“何如何如?弗如远甚。每忆及二妖死状,吾惧甚矣。”
戚灵枢听得怔怔的,忘记了流泪。戚隐挠挠头,道:“我跟我娘待一块儿的时候太小了,已经不大记得了。但我哥说,我娘是挺凶的。”
“吾妻阿芙,不畏妖邪魔怪,不畏世俗谗讥,吾弗如也。幽居地底,每忆阿芙音容笑貌,虽形貌畸异,常致癫狂,曾无所惧。灵枢,吾亦期盼,汝不惧也。”男人顿了顿,道,“还有一事,须汝代师为之。吾飘零一身,死而无怨,唯有一子,名犬奴,旧随母居乌江,如今不知流落何处,亦不知生死安康。吾以险衅,负妻儿十八载,深愧于心。待汝脱身此处,勿返师门,往江南,寻弱弟,归隐人世,终身不可再入无方。切切谨记,万不可再入无方。”
男人轻轻一叹,仿佛吐尽了半生忧思,“世故多虞,人生如寄。吾心所系,唯此一事。得寻弱弟,家祭告吾,吾……可瞑目也。”
符纸金光倏忽一闪,敛去光亮,符纹密密沉沉,黯淡了下去。
云知一愣,道:“没了?”他拿过符纸,翻来覆去地瞧,“他怎么……他怎么没说如何遭的难?究竟是谁害的他?险衅,什么样的险衅?关键的地方一样都没说明白。”
“因为他不想让我复仇。”戚灵枢抬起眸,云知看见他悲切的眼睛,哀伤如灰烬,铺满眼底。他道:“若我不知谁者为仇,便无法复仇。”
戚隐怔怔地,心像破了个口子,呼呼冒风。那个狗剑仙,他到底遭遇了什么?戚隐回忆他诉说时缓缓的语调,那样平静,那样温柔。他爱着他的妻子,也爱着他的孩子。戚隐拖着脚步到石门边上,膝头一软,他蹲了下去,隔着缝隙瞅望影沉沉的殿宇。布满蜘蛛丝,黏黏腻腻的地上,一条森然巨影窸窸窣窣耸动着,挪来挪去。
“爹……”戚隐喃喃地唤。
“狗崽——”
他又在呼号,凄厉幽幽,好像有一个受苦的魂灵,在那躯壳中难耐地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