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呼啸, 穿过牢房的走道,呜咽作响,平添了几分凄厉。
黄四从未被这么多人围着, 特别是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连眼风都不会扫到他的御史大人们, 此刻正冷眼垂眸望着他。
他双腿发抖, 浑身颤栗, 再傻也知道,自己这是暴露了。
他立即跪在地上,大声喊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 小的是……”
可这冤枉二字,却如何喊不出口。
他在都察院这么久, 岂能不知都察院是个什么地方, 能叫朝中文武百官闻之色变的地方,岂是他三言两语就能轻易蒙混过去的。
谢珣挥挥手,先前毫不知情的狱卒被侍卫请走, 只留下陈秋。
“方才你倒进灯油里的是什么?”谢珣声音清冷, 透着几分寡淡。
黄四几乎是匍匐趴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听着头顶的话,身体颤抖的更厉害, 他不敢说。
他知道自己说出来,就是死。
可是不说,难道就有活路?
“怎么, 你也想见识见识都察院的手段?”谢珣平静的声音, 仿佛与周围黑暗融为一体, 明明语调并不悚人,却无端让眼前跪着的人,连呼吸都格外困难。
谢珣见他不说话,也不想再好言劝找死的鬼,抬手正要让陈秋把人带走。
“世子殿下,是有个人给我的药,他说只要我每天都将这个加到灯油里,等事成之后,就给我一百两金子。”
谢珣嘴角轻扬:“张俭的命,便宜了。”
黄四正要咧嘴求饶,他一向听闻这位世子殿下性子温和,看起来并不是滥杀成性的人,说不定自己还能在他手底下讨得一条命。
“殿下,饶命。”
谢珣问:“想活命?”
黄四拼命点头,谢珣点点头:“那个给你药的人,还跟你有联系吗?”
“他说要是这个犯人死了,就让我去铜雀大街的一个酒楼,靠窗的位置连坐三天,他就知道事成了。到时候他会把剩下的五十两金子再交给我。”
原来对方已经给了一半定金给黄四。
财帛动人心,黄四也算是老实忠厚的性子,乍然见到这么多金子,迷了眼睛。
谢珣听完,直接挥手,身后的侍卫上前将黄四带走。
陈秋不解问道:“殿下,要不我再审审?”
“用不着,他只是个棋子罢了,事成之后,对方连面都不会见他。让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大街上来来往往行人那么多,压根抓不到。”
陈秋一听,深觉有理,这才作罢。
“把他弄醒吧。”谢珣转头,看着里面依旧安静躺着的张俭。
张俭醒来的时候,眼皮格外沉,睁了几次,这才勉强睁开。
“你抓到杀我的人了?”谁知他一醒,第一局问的竟是这话。
谢珣笑了起来:“看来你也知道,你这条命太让人忌惮了。”
张俭:“从我被押送到京城之后,这京城里想要我死的人,就一直都没有断绝过。我只是有些奇怪,他们居然到现在才动手。看来你对都察院的掌控,比我想的还要深。”
一个都察院,特别是能接近牢房的人,都是被筛了又筛的‘干净’人。
“那你再猜猜,这次想要你命的人,是谁?”谢珣一派云淡风轻。
若不是张俭助纣为虐,死有余辜,其实他并不厌恶张俭。
此人在扬州之前的政绩一直都是上佳,官声也极好,要不然不至于从毫无背景的,一步步爬到天下盐都的府尹之位。
只可惜他太过愚忠。
忠诚是可贵的品质,可是忠诚之前加了一个愚字,就显得格外蠢。
张俭这次似乎有了跟谢珣攀谈的性质,反问道;“其实我一直没搞懂,你究竟是哪一方的人?你若是端王的人,就不该出现在扬州,更不该是你亲手抓住我。”
“可你若不是端王的人,为何一直想要从我口中,得知太子与扬州之事的关系。”
“世子殿下,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张俭声音嘶哑,但是思绪却依旧敏捷清晰,多日来的牢狱之灾,并未让他的脑子生锈。
哪怕在有限的信息中,他也依旧提取到了大量有用的信息。
“如果我说我谁的人也不是,我只是想要替那些死在扬州的流民讨回公道,我只是想让那些死在进京告御状的书生死得瞑目,我只是想要让参与这件事的人,都付出该有的代价。”
不管是布局的太子,还是因为贪婪入局的端王。
这世间的公道,总是理不清。
这次他偏偏想要理清楚。
张俭彻底怔住,直到最后,他忽而仰天大笑,笑声放肆而悲愤,待笑声断绝,他徒然望过来,原本一双已被蒙尘的双眸,竟全所未有的亮。
“你不像谢家人。”
张俭语气嘲弄,他说:“谢氏皇族的人,可不会说出如此天真的话。”
“你去看看这朝堂之上,党派林立,朝争不断,各怀鬼胎,真正想着为百姓做事的,又有几人?你以为你是清流?你以为是一心为朝廷的功臣?到最后你只会成为无法融与潮流的一抹异端罢了。”
“你可知你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伯父是如何对待功臣,他诛了功臣的全族。”
谢珣:“卫楚岚的全族,当真都死了吗?”
张俭一口气仿佛被堵在嗓子里,死死盯着他。
“怎么,你们还要把卫家人的尸骨都再起出来,鞭尸一遍吗?”张俭悲愤怒道。
谢珣一字一句道:“若是卫家后裔无人在世,你们这些人又因而团结?”
卫楚岚死了已十八年之久,他哪怕有旧部,这么多年下来,这些人靠着什么力量聚集,人心何至于不涣散。
张俭讽刺望着他:“那是因为你压根不了解卫公,你不了解卫楚岚是何等英雄,哪怕他身死又如何?只要我们这些人活着一天,我们就会想尽办法,为他伸冤。十年不行,便二十年,二十年不行,便三十年。”
“总有一日,卫公的清名会重见天日。”
*
谢珣知道他从张俭这里,不可能再得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自然也就没打算对他严加逼问。
夜晚,别院内一片安静,这处王府别院平日里只有谢珣使用。
是以这也成了他见客人的秘密之所。
一辆马车在后门悄然停下,里面走出一个全身被黑色披风,遮盖的严严实实的人,此人很快闪入后门。
轻车熟路走到议事书房的门口,黑色披风敲响房门。
待里面传来声音,黑色披风推门而入,明亮的烛火一下照亮了他的脸颊。
若是有旁人在的话,定然要惊诧不已。
因为此人便是大理寺卿章汯。
三法司会审时,必定是重案,可是这个安静的别院内,都察院和大理寺卿的两大巨头,同时出现在此处。
却见章汯上前两步,躬身行礼:“微臣见过殿下。”
“行了,你我之间,何须如此虚礼。”谢珣坐在案桌后面,语调熟稔。
章汯却是一笑:“许久未见殿下召见,我还以为殿下是打算修身养性,彻底不趟这波浑水了呢。”
此话有些放肆,倒是与方才的客气成了鲜明对比。
章汯此人性情跳脱,就连永隆帝都直言过。
谢珣:“浑水?只怕是大浪淘天吧。”
闻言,章汯神色微肃,又突然略带几分兴奋道:“难不成这次太子和端王殿下,终于要彻底撕破脸面了?”
“怎么,你是生怕他们打不起来?”
谢珣微眯着眼睛,盯着他这一副要看好戏的模样。
章汯一笑:“岂敢,岂敢,下官这不是盼着这些龙子凤孙早日分出个胜负,也好过叫咱们这些底下人成天提心吊胆的,生怕一个站错队,脑袋就跟脖子分了家咯。”
嘴上说着怕,其实内心毫无忌惮。
当初谢珣跟章汯相识时,他还不是如今大理寺卿这个位置。
那会儿他还在刑部员外郎的位置上混着,谢珣是高高在上的王世子,只因为那次官司事关护国寺。
虽说护国寺乃是和尚们的聚集地,可也是皇家寺庙。
主持法师的脸面,只怕不比朝中的那些六部主官们的脸面差。
京城各大衙门还真没有敢在护国寺,随便放肆的,偏偏章汯是个不信邪的,偏说护国寺一位颇有些名望的僧人,年轻时乃是个杀人流窜的罪犯。
此等名声,若是被证实,无疑是在护国寺山门上抹黑。
那时候释然法师并不在寺中,于是便有法师想要保住护国寺百年清誉。
想要劝退章汯,只言道,一入空门,前尘皆去,莫要追究。
气得章汯站在护国寺山门外,破口大骂。
正好被路过的谢珣听见,他自幼长在护国寺,所见所闻,皆是信众对护国寺的称颂赞扬,何曾见过如此大骂的。
章汯这人还挺嘴毒,骂的是吐沫横飞。
待他停下来时,谢珣叫车夫给他送了一壶水,章汯接了水,还特别客气的谢了谢他。
于是那日,谢珣坐在山下的大石头,听着章汯倒了一下午的苦水。
终于在最后,他对章汯说:“若是说完的话,你现在跟我走吧。”
去哪儿,章汯问他。
谢珣说:“去抓人呐,你不是说不抓到此贼秃驴,誓不为人。我觉得此人若真的是你说的那种杀人越货的恶贼,确实是有辱我们护国寺的名声。”
我们护国寺?
章汯有些吃惊望着他,可是他瞧着谢珣也不是剃发的僧人,而且年纪看着不过十三四岁,何至于说话口气如此大。
后来他才知道,人家虽年纪小,说话口气却一点儿都不大。
毕竟堂堂亲王世子,护国寺谁敢驳斥了他的面子。
这个案子也成了章汯名震京城的第一桩案子,毕竟护国寺的僧人竟是杀人越货的匪徒,实属罕见。
此刻章汯又忍不住说道:“殿下,明日就是大朝会了。太子一派的人,这几天在京城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估计就是等着明天上朝,他们就会集中向端王发难。”
“可怜端王殿下,这会儿还躺在家里,浑身都是包。”
章汯的语气哪里有一丝可怜,尽是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