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2 / 2)

梁尘捡起地上的细碎石子,捻成粉末,细细搓揉,说道:“北境军伍旗帜,大抵可分为联络旗、号旗、阵旗、将旗和牙旗,我想冯老哥以前所扛的,不出意外应是大号旗,不论材质还是锻造手法,都取自于陇西一位铁匠大家,现如今这门制艺只留存于北境四州,学徒子弟代代相传,不让流于关外,冯老哥怕是这些年都没有再见过龙骧军旗了吧。”

曾经正是因为膂力出众才得以成为军营队内扛旗步卒的粗犷汉子苦笑感伤道:“梁公子洞若观火,说的一点也不假。肩扛牙旗大纛,整个龙骧军唯有纵将军一人当之,冯某是真眼红,也是真心佩服啊。还记得当初退出军伍前,特地去看了一眼那面大旗,一个大老爷们,摸着旗杆子,偷着哭了半天。这些年先是走了几趟镖,再后来给薛家当护院武教头,传授几位薛家旁枝子弟刀术马术,这才积攒了些银子,本想着趁有机会了,再去北境看上一眼,不料去年家里添了个不带把的闺女,媳妇说要高瞻远瞩,这会儿就开始着手闺女以后的嫁妆了,她家几个姐妹张罗着,买这买那,不说别的,就说那张拔步床,不算其余配套的子孙宝桶洗脸架梳妆台闷户橱,一张床就要上百两银子,攒了二十多年的老本,一下子全没了,唉,花钱如流水,这句话说得真不错,怨不得读书人有学问呢。把我气的,一连喝了好几天闷酒,还只能挑些粗劣酒水去喝,不过后来回到家看见闺女肉乎乎的小脸蛋,心头也就没气了。”

梁尘笑了笑,“可怜天下父母心,要我看啊,闺女若是像冯老哥多一些,还真得多准备些嫁妆才好。”

冯唐哈哈大笑,“梁公子说话就是实诚,咱老冯喜欢听,还好还好,闺女像她娘多一些,以后踅摸个门当户对的好婆家应该不算太难。”

梁尘轻轻点头,也不再打趣这名汉子,只是望向南方,面带笑意。

冯唐打心眼里觉得这梁公子跟自己不是装出来的热络,而是真真切切感到亲近,比起温庭均这些富家子弟来说,相处起来要舒服顺心太多,那些世家子,即便明面上没端什么架子,看似平易近人,说到底则是根本没有把他和兄弟几个当一回事,换而言之,他和几个兄弟也跟那些大人物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识趣地不去越过,那些大族子弟自然好说话,愿意摆出几张笑脸拉拢,可一旦过了界,有什么后果,冯唐这些辗转于高门大户混饭吃的武夫,哪个不是心知肚明,一番对比下来,还是眼前这位自称商贾子弟的公子哥更值得结交一些,至于能否深交,大概只有“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句话才能回答了,冯唐早已过了孟浪的年纪,又在军伍中摸爬滚打过,哪能一下子就掏心掏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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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尘好奇问道:“冯老哥咋个就退出龙骧军了?”

冯唐愣了一下,挪了挪屁股,伸手靠近篝火,一边感受那灼热的痛感,一边默默说道:“我从军晚,那时候都春秋末尾了,自然也没能赶得上中原乱战,是大将军去北境的路上才入的军伍,家里两老走得早,无牵无挂,就想着积攒军功好光宗耀祖,以后回到家给爹娘上坟,他们九泉之下,脸上也能有光不是?运气还算不错,加上有些力气,从军第二年,就当上了扛旗的步卒,跟着大将军和龙骧军一路打到了北狄龙脊州的南京府,真他娘痛快啊!杀蛮子杀得老子我浑身一直哆嗦,给都尉大人瞧见了,腚上还挨了一脚,嘿,也不觉得疼,提着龙骧刀就继续杀了过去,那时候什么生呀死啊的,全都忘了,就想着杀一个蛮子就不亏,多杀一个就算赚了,再多杀几个的话,兴许还能捞个校尉当一当,几场大战下来,有大将军和辛将军在,听说还有皇帝陛下御驾亲征,北狄蛮子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到了后边,粗算下来,我杀了差不多得有三十多个蛮子,活下来的兄弟们大多也都在这个数,大伙都高兴得很,再后来,就想不明白了,这仗说不打就不打了,而且竟然还要咱龙骧军率先南撤,大将军也没说什么话,他娘的,我那时候年轻,只觉得没能替死去的兄弟们报仇,心里憋屈啊,就觉得投军投错了,一咬牙,就和活着的几个弟兄退了出去,有几个当了马匪,说大将军不杀的蛮子,以后他们来杀。一开始有十几人,后来慢慢都散了去,只剩我一人,走了两年镖,遇到了现在的这位薛老先生,我想着好歹也是给中原过来的家族干活,比起给蛮子走镖,算很好的了,就落脚下来,我也是很后来听到薛家人闲聊,才知道当初是李家老皇帝下了一道御旨,逼着大将军撤兵。”

冯唐的手心透出血红,一脸苦涩遗憾道:“我这些年躺在床上只要听到那风雨的声音,就会迷迷糊糊地梦见,自己披着铁甲踏过冰封的河流跟随大将军出征北方疆场,下意识就是一个鲤鱼打挺,想着摸腰间的那柄龙骧刀。”

梁尘面容肃穆。

糙汉子缓缓收回手,望向掌心的大片猩红,自言自语道:“这毛病,恐怕得到下辈子才能改咯。”

梁尘默默闭上双目,长出一口气,咬紧嘴唇。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龙骧军有多少老卒,这些年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