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七十八、夫子的欣赏(2 / 2)

不是吧君子也防 阳小戎 10786 字 7个月前

下朝后,又被女皇陛下留住,随圣驾去往仁寿殿,获赐绣凳,一同坐着接见了外邦朝贡的使臣,后者们俯首称臣,崇敬歌颂,女皇手背撑下巴,颇为满意,赏赐天朝上国该有的重礼,狄夫子坐旁边,面无表情……

半个时辰后,年迈女皇终于放过了胖老头,准回官署。

狄夫子慢吞吞回到凤阁大殿,在靠窗的小案几上坐下,摆弄算筹。

下方两排凤阁属官们,不时朝殿内上首瞥一眼。

狄夫子低头算账,一如往常。

作为当场宰相,一举一动,皆有无数双或敌或友的眼睛盯着他,猜测其动机,揣摩其心思。

狄夫子早已习惯。

一日无话。

卯初二刻又至,狄夫子离座,依旧率先出殿。

不过这一回,他脚步略微放慢了点,有些慢吞,路过御史台时,恰好碰见同样下值的御史中丞沈希声。

“夫子。”沈希声行礼。

狄夫子背手身后,轻“嗯”一声,径自走在前面。

沈希声不动声色跟上。

二人似是顺路,去往应天门的,又恰好撇开了主干道的人群大部队。

短暂的路程里,狄夫子头不回的对沈希声言语了几句。

后者微愣,不等他多问,二人临近应天门,狄夫子上前,迎上朱紫公卿,把沈希声留在了身后。

这位御史中丞脸色若有所思。

翌日一早。

御史台的一位年轻监察御史,带着一纸文书,昂首走进天官吏部司。

年轻御史要求调用江南道今年各州县上报的政绩考状,事无巨细,悉数带走,供长官复查。

御史台有监察百官之权,包括对官员政绩升迁凭据的复查,调用这些档案倒也不足为奇。

吏部司官员扫了一眼文书右下角某位沈大人的印章与签字,确认无误,便转头带人,入库取拿档案。

夜凉如水。

积善坊内,一座低调朴素的宅邸,白日门外的车水马龙早已散去,直到深夜才稍微安静。

此刻,这座宰相宅邸内,灯火稀疏。

这与周围灯火通明、彻夜不息的富贵府邸,还有不远处的洛水边、临水长街上一座座闪耀五颜六色灯光的华美朱楼,形成鲜明对比。

没错,在洛阳,当朝宰相与爱出汗的有技术的女子,甚至能住在同一个里坊。

洛阳城内街道纵横,里坊毗邻,特殊的里坊制度便于管理,虽有宵禁,但是洛阳城乃是当世第一等繁华之所,汇聚百万人口。

宵禁也只是限制各个里坊间人员流动,丝毫不限单座里坊内的特殊夜生活。

不远处洛水畔的青楼喧闹,丝毫没有打扰某间书房内的沉默气氛。

狄夫子安静翻看一本本奏折与考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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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独亮的一粒灯火,隐隐照耀出奏折与考状上,那些江南道江州官吏们的姓名。

甚至其中某一本奏折上,还有“欧阳良翰”一闪而过的四字名。

关于龙城治水与折翼渠的所有上报奏折,全都在这里。

其中,还包括记录州县各级官员评价与见闻的考状。

全都是围绕那一座折翼渠的修建始末与详情。

虽洛都与江南道远隔万里,但关于某位年轻县令默默修建折翼渠的全过程,渐渐在灯火下眯起眼睛的胖老头脑海中,迅速拼凑出全貌。

对于这种事,狄夫子从不偏听,

哪怕是谢旬、沈希声等亲信晚辈。

“呵。”

狄夫子轻笑一声。

他翻了一圈官员们关于折翼渠的上报奏折,有些理解为什么这座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水利营造,

在上报洛阳之后,丝毫没在天官等三省六部引起哪怕一丝讨论了。

除了吏部司里,负责考核地方官员政绩的上官疏忽职守。

还有这一整条能反馈地方官政绩的渠道,几乎完全僵化堵塞的缘故。

这些奏折里面,江州府的一大半视察官员、还有龙城县周围被惠及的数县官员,言辞皆不吝夸赞。

但也有泛泛而谈、或褒中有贬的,例如那位江州刺史王冷然。

试看,天下十道其它州县,上报给天官吏部司的政绩工程,无不是统一的褒奖之词,默契抱团,吹的天花乱坠。

人家的政绩,是只有三分货,也硬生生吹成十分。

而这座折翼渠倒好,实打实的十分货,金闪闪的政绩。

结果吹没吹的怎么样,还有一批人暗戳戳的拉后腿,来了个褒贬不一,

这放在吏部考核官员眼里,能有个五分就不错了,这还要求考核官员有点水利知识,算是识货的。

胖老头放下这一叠奏折,摇了摇头,闭目揉了揉眉心。

少顷,他睁眼,默默转头,拿起了单独放在手边的那一本平平无奇的奏折。

再度翻看。

这本奏折,署名“欧阳良翰”四字。

正是正是龙城县主官,谢旬的那位爱徒。

然呈递政绩奏折的众多官员中,最离谱的一个也是他。

别的地方的主官,还知道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一下。

这个欧阳良翰倒好,似是把夸赞的流程,全放心大胆的交给了县衙贰官刁县丞,

而他的奏折上,什么歌功颂德的话都没有,把一行行的数字往上面贴举,似乎深怕吏部司悠哉喝茶的上官能看懂它一样。

烛火散发橘色的光晕,照亮了某位年轻县令奏折上密密麻麻如蝌蚪的数字。

“有意思。”

胖老头忽笑。

他捏奏折的手指,下意识的跳动轻点页封,像是在拨动一副算筹。

这个年轻后辈喜欢甩数字,巧了,他狄夫子最熟悉的也是数字。

“也喜欢算账吗。”

这个欧阳良翰在这份奏折仔细算了一笔账。

算出了此次的赈灾治水,他龙城县给江州与朝廷省了多少银粮,喂饱了多少灾民。

算出了,他反向支援周围数座受灾县、甚至补齐了江州被硕鼠啃空的济民仓。

算出了,他几乎不花朝廷一文钱、招集米商投资修建的折翼渠与新渡口,每年能给龙城百姓们提高多少隐形收入,能反哺朝廷多少商贸官税……

一笔一笔账目,一列一列数字,被年轻县令白字黑字、平平常常的列举在这份奏折上。

这才是一位地方父母官最大的炫耀。

然而这一本实事求是的奏折,此前静静躺在天官吏部司的昏暗库房里,被压箱底,崭新如初。

没有往上递到女皇陛下与任何一位政事堂相公的手里。

若不是恰好欧阳良翰上面也有人、有五姓七望出身的名儒恩师举荐的话。

狄夫子合上奏折,微微一叹。

“是一根能当厨子的极好苗子,老夫也差点看走眼了,得‘抓’回来,不可放走。

“该怎么安置呢,是调回京城、近身慢慢地培养,还是就近……给他一条通天之道呢,虽然那一家人风险其实挺大的……”

他注视前方空荡荡的书房,沉默了好一会儿,遽然伸手,将面前的一堆奏折与考状向正前方推出了三尺距离。

胖老头这一番推手示意、请君自便的动作扇出来的微风,令桌上那一粒黄烛摇曳不已,却始终不熄。

他面朝空屋,露出了一丝笑意:

“你自己来选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