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上午。
紫微宫,凤阁正厅。
一场政事堂的会议,按时如常召开。
政事堂乃是风阁、鸾台、文昌台三高官官共同参与的行政会议。
这三省的最高长官,皆是实打实的宰相职权,也就是天下士民们津津乐道的相公。
不过,若单单只是这三省最高长官参会,那也就寥寥四、五人而已。
且它们位尊权重,不一定全置,也不轻易授人。
于是,其后大周女皇又以他官参加政事堂会议,名义上称之为,同平章事、参知政事等,也可称宰相。
但这等相职颇含水分,是由皇帝指定入政事堂议事,算是另类的分摊宰相之权。
今日政事堂内的与会者,便是以上两类皆有,十来人规模。
狄夫子作为风阁最高长官,又兼鸾台职务,乃是朝堂公认的首辅。
由他“执政事堂笔”,召集并主持今日的政事堂会议。
正厅内,狄夫子端坐上首,执笔记录。
朝堂诸公座序分明。
一份份议题,有条不紊的呈上,诸公论政正酣。
不多时,日上三竿,某位胖老头搁笔,议政暂停。
一群额眉模仿起梅花妆的彩衣宫人,进入正厅,莲步整齐划一,呈上女皇赏赐慰问的宫廷糕点,低头退却。
诸公稍歇,喝茶尝糕,聊起一些闲事。
沈希声忽觉他官帽戴的紧了点,稍微有点勒下巴肉。
此前稍微有点紧张倒也没注意,眼下,跟随大厅内的相公们休息,才后知后觉。
不过,这种场合,当然不能抬手拉一下、挠一挠。
御史监察百官,本就要以身作则。
他乃御史中丞,御史台副长官,言行衣着需要比普通御史更加严谨讲究。
每次出门上朝,光是穿戴衣饰,就要消耗大半时辰。
沈希声今日出门的衣着打扮,更是端楷,因为有重要之事要做。
此刻,政事堂最末首的座位上,沈希声头戴高冠,一身正五品的浅绯官服端坐。
送来恩赐糕点的彩衣宫人言笑晏晏,从面前经过,他目不斜视。
今日,他是以“参知政事”的名义,参与这场帝国中枢的最高决策会议。
此前,沈希声作为江南监察使,巡查归来,因抚慰灾民、调查江州米案有功,被女皇陛下赏赐了这个机会。
虽然是个最末位的小透明。
沈希声正襟危坐,手掌悄伸入袖中,摸了摸某叠奏折。
听见周围前辈们谈笑风生的声音,他微微侧目,看了眼政事堂前排座位上的夫子与诸公。
谈话气氛,其乐融融。
但沈希声丝毫没有放松警惕,入耳的每一个字都会咀嚼数次。
真的以为这些乐呵呵好说话的相公们人畜无害?
这政事堂内的十来人里,有坚定保离的乾朝旧臣,有魏王、梁王安插的狗腿子;
有德高望重、独善其身的老臣,也有暗通卫氏的骑墙派;
甚至还有长乐公主在陛下面前美言提拔的“参知政事”。
另外,魏王卫续嗣、梁王卫思行,这两位女皇陛下的侄子,不仅封王食邑一千石,同时也有“同平章事”的官职,能参与这场政事堂会议。
只不过,魏王卫续嗣近期声称染小疾,今日没来参会,只有梁王卫思行来了。
沈希声瞥了眼对面不远处座位上的卫思行,后者正捧杯抿茶,微笑看着狄夫子那边。
这位梁王,衣冠楚楚,笑容温和,一副与人为善的模样。
不过眼下,营州之乱的事情,令卫氏诸王手忙脚乱,暂时倒是安息了点,没见太大折腾。
沈希声收回目光,静等了一会儿。
等到前方某个座位很高的苍发老臣讲了个前几日发生的小轶事,大伙都发自内心的乐呵笑语之后。
沈希声忽而起身,自袖中取出一叠奏折考状,两手呈上:
“诸公前辈,下官前几日,复审天官吏部司上半年的地方官考课情况,发现了一份颇为有趣的政绩考状。
“陛下近期多次强调朝堂的新鲜血液少,需不拘一格降人才。
“下官隐隐觉得这位地方主官的政绩有些亮眼,但经验浅薄,不知对否,眼下闲暇,望诸公前辈阅览一二,给些建议。”
沈希声迎着大厅众人侧目的视线,走上前来。
紫衣相公们反应各异。
有人惊讶,有人不动声色,也有人第一时间瞥了眼最上首处、正垂目执笔记录的胖老头。
这些神态反应很快收敛,御史中丞官职不小,京官五品,皇帝任免,算是大员,面子没必要拂。
诸公颇为好奇的接过考状,一一传阅了起来,仅仅才过一小会儿,大厅内逐渐有叹赏亮眼声四起……
接近正午,政事堂散会。
决定某位年轻县令官场命运的安排,似乎只是这场会议休息间隔的一个小插曲。
可一份崭新拟定的六品清贵京官任免敕书,已通过了政事堂决议,正飞速发往凤阁。
随后它会与一众军国大事的敕书一起,呈送到某位女皇陛下案头,被女皇或者秉笔女官画个朱圈或提一个敕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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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阁大殿门口,散去的诸公之中。
有一位此前看完考状后、力主举荐的苍发老臣停步,想了想,转头朝搀扶他的同僚感慨一声:
“此子好像才弱冠啊,这么年轻的侍御史,应该是本朝乃至乾朝最年轻的吧……欧阳良翰,等他入京,老夫倒要好好见见,是如何才俊。”
同僚笑语称是:
“阁老您去年养病,不在京城,这欧阳良翰可是闯了不小祸的,惹怒了陛下贬为县令,没想到又升回来了,还是阁老爱才惜才啊。”
顿了顿,调笑:“不过这欧阳良翰确实是一表人才,俊若谪仙,还未婚娶,呵,我听闻阁老好像有位嫡幼孙女刚刚出阁啊……”
后方人去茶凉的大厅内,狄夫子平静整理好上午议会的笔录,如常起身,送去给女皇陛下阅览。
不久前,令沈希声举荐的某位年轻县令一步登天的议程中,他全程都未发言,低头喝茶,或者执笔记录。
直到众人统一意见、转头上报了建议的官职后,胖老头才回过神来,仅吐一字:
“可”。
八月,尚未过三伏天。
盛夏的火焰不仅烤灼着江南道江州某座正在破土兴建的佛寺。
洛阳亦是被烈日照顾,一大早就热气腾腾。
夏日昼长夜短,天光才刚刚放亮。
修文坊,某座御史中丞的宅邸门口,一辆马车缓缓驶离里坊,朝远处巍峨壮观的大周皇宫驶去。
送官员上朝的马车内,沈希声衣冠整洁,才刚出门上车不久,他鬓角就有汗滴滑落。
白绸巾捂了捂头汗,沈希声喝了口冰饮,转头打开车帘,长吐一口气。
从前日起,他的眉头便时不时轻皱一下,眼下也是,小声嘀咕:
“良翰贤侄到底何意,竟辞拒了敕书,难道不满意?怎么可能……”
距离那场中场歇息、举荐人才的政事堂会议,过去了一个多月。
沈希声本来以为马上就能在京城见到欧阳戎,几乎确认无疑了,还挺期待的。
侍御史,属于他的直属手下,仅有四个宝贵名额。
在御史台,除了主官御史大夫与副官御史中丞,就只有侍御史最大了,下面还能管理一批普通监察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