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颇为漫长,姜负甚至从自己的出生开始说起。
那一日,她的母亲流了许多血,鲜红的血渗入泥土里,血和着泥,似被女娲娘娘捡起,捏作一个她,就此投入这充斥着血与泥的世道里。
她负罪而生,却有某种机缘,尚在襁褓中,便可凭哭笑断吉凶,能看到许多人的命势走向。
三五岁时,童言无拘,常断言人之生死,她时常因此病倒,不能再随意窥探。而被她告知命运的人即便躲避了一时灾祸,却依旧无法真正逃掉,甚至会引发更多更大的祸事。
她不懂缘故所在,直到又大几岁,能看到更大的气机流动,那时她才逐渐知晓,个人生死命运之上乃是天地气机,那庞大无垠的气机笼罩众生,无形中修正偶发变数,其流动方向不以个人意志而发生改变。
可若无法改变任何,她的生而知之究竟有何意义?
幼年的她无法参透,但冥冥之中她有所感,她的出生不单负罪,亦负有某种使命,只是时机未至,务需静候。
她诡异的生而知之之能在附近一带传开,家中也不得安宁,父亲带她迁离,严令她不许贸然开口说话。
她的父亲名挚,人称医者挚,因下重药治死了一位国主最宠爱的夫人,被施以阉刑。她的母亲在这场变故发生之前已有孕,父亲盼望能够有一子在乱世里支撑门庭,延续他的医道。
她生作女儿身,父亲大失所望,坚持让她以男儿身份示人,带她在乱世中避祸,辗转在东海郡安顿下来。
父亲痴迷医道,确有过人本领,只是脾气古怪偏激,与人格格不入,无法被地方豪族家主重用。但凭一手精湛医术,温饱安身总还可以保障。
乱世里人命分外卑贱,许多孤儿被装在筐笼里叫卖,一日,她与父亲外出,见街头被贩卖的孩童中,有一人十分特殊。
那孩童瘦弱细小,外形与常人无异,但不知为何,他命相奇特,浑浊不明,叫她无法参透分毫。
被一山中挖药人吸引的父亲,丢给她很少的铜板,让她买两个小奴回家中做药徒。
她将铜板捧给人贩,伸出手指,先指向一个有短命之相的孩童,顿了顿,再指向那个命相不明的孩子。
前者瑟缩着,后者抬起头,一双乌黑的眼睛循着她的手指看向她。
她那时也只是六七岁懵懂孩童,说不清到底为什么选他,或许是出于孩童好奇,或许是冥冥中的指引。
起先一切都很正常,父亲给那两个孩子吃食,让他们晾药捣药。
直到一日,那短命之相的孩童病倒,父亲身为医者,不免尝试将他医治。
她认真观察,想要再次验证自己的抉择究竟是否能够改变他人生死,只看父亲能不能将那孩童救回。
幻想再次落空,那孩子的身体依旧很快衰败,但父亲却由此迸发了一个野心,他自言自语地说,此前那位国主夫人本就是将死之人,他的药没有问题,只是还需要一些改进,只要改进圆满,就可以具备近乎起死回生之效……
父亲痴迷于此,已成执念,据说母亲临死之前,也被他灌下许多企图起死回生的重药。
那濒死的孩童被父亲反复试药,生生续命近两月之久,但两月之后,孩童仍旧断气,且容貌外表在这过程中发生极大改变,竟肤发全白,如同干枯白蜡。
父亲仍不肯放弃,坚称只差最后一步,他开始彻夜不眠钻研用药,时常怪叫大喊,初具疯癫之态。
一日,他竟向剩下的那个孩子下毒,那毒虽不会立刻要人性命,但没有解药,会让人受尽折磨而死。
那个命数不清的孩子没有名,被唤作“奴”,奴身中必死剧毒,被父亲拿来试药,反反复复,生不如死。
奴最终没有死,同样肤发全白,成了世人眼中身患白发鬼症的怪物。
虽得以保回一条命,但此白发症状同样是中毒的表现,最终还是会让人的身体在煎熬中慢慢衰竭而亡。
父亲大喜,重复地说“这次当真只差一点点了”,他彻底疯了,无人再敢找他医病,他没有了继续试药的对象,也无钱物再买人,开始将目光投向了她。
就在父亲将要按捺不住时,因疼痛而蜷缩成一团的奴突然告诉父亲,有几个乞儿每逢冬日都会偷偷躲去郡东道观后的草棚里过夜,他从前做乞儿时也去过那里。
父亲大喜,忙去捕捉。
她不曾阻止父亲,双重意义上。
她看出父亲此次外出有凶多吉少的大祸之兆。
那年她十岁,听到父亲落水而亡的消息后,第一次真正领悟到尊重个人因果、不妄加干涉的必要。
十岁孩童依旧懵懂,却已开始自我悟道,但如稚儿身怀巨宝,茫然不知何从何用,希冀得到一点真正的指引。
那日大雪如鹅毛,她茫茫中感受到一丝无名指引,走出家门,在雪地里静候。
奴跟着她出来,她将身上的黑色斗篷给他,他说:【将衣物给了我,你冷不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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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仅剩下铅白旧衣,笑微微,玩笑答:【我有仙骨,不惧寒暑。】
彼时大雪天地中,奴系黑披,唯外露的头发是白;而她一身铅白,唯露出的头发是黑。
他于黑中有一点余白,她于白中生一点漆黑,若远远望去,正似太极两仪图。
太极生两仪,为天地阴阳道法自然,或从那时起,许多事便已经注定。
大雪中走来一名灰袍道人,如一只苍老的鹤,好似修出了真正的仙骨。
老鹤道人当众为她批命,正是——天机牵引,祸福相依,命中无后,三十而殒。
老道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她问老道是否要帮她改命,老道含笑摇头,她轻轻点头。
老道牵着她,她牵着奴,走出东海郡。
那时先皇称帝没几年,各处乱象仍未休止,常见各国败兵流寇四窜,她一路看尽人世惨象,那是一场修行,让她在懵懂中慢慢触摸到了一点使命的形状。
也是那一路,奴异样的外表招来数不清的恶意,再软弱的流民都会向他投去厌恨的目光,说他是灾怪,是瘟神。
她将奴的黑披拢得更紧,并轻声允诺他,她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他医好,这是她必须偿还践行的因果。
他是被她幼年时出自探究好奇的伸手一指选回家中,是被她的生身父亲变成这样一副残破躯壳与世人不容的模样。
至七山观,她求老鹤道人将奴也收作徒儿,传他道法护心解惑。
老道问她是否想好,她态度坚定,老道捋须微笑:【你既这样坚定,那便是非收不可了。或许日后,你我便可以明了他的去向。】
奴生来命数不清,又被试药改变了本相,就连师父也看不出他的去向,但师父说,既然她有此心,来日一定有所应验。
老道变作师父,她成了百里游弋,奴即是她的师弟赤阳。
山中岁月尤其缓慢,七年间仿佛历经了一世那样漫长,她观天地观苍生观自我,心道就此修成。
师弟同样悟性过人,他被病痛缠身,却也慢慢寻求到了平和的心志解脱之法。
七年岁月,她不曾放弃过替师弟医治身疾,为他续命,医术之所以大成,亦是这因果的鞭策促使。
就在第七年,她终于得出医治此疾之法,但为时已晚,师弟与此症共生多年,即便她拼力阻止,也已浸骨入体,无法拔除。只能设法压制,却也非长久策。
师弟很坦然,说这正是他的命数,他愿遵循天道之法,不作强求。
他看向延绵的山,说:【师姐命中早亡,我亦非长寿安然之象,来日我与师姐共葬师门山中,死后仍可以共同修道,或化作草木山精,观天地万世沧桑变化。】
她倚着山门,笑着应:【好啊。】
但就在次日,师父召二人近前。
师父察觉天下气机有变,令她与师弟协助,共同卜测,向天地问疑。
问天地之机,极其损耗心力体魄,她与师弟及师父闭关多日,三人合力共卜此卦,才终于得出这惊天之变的预示——卦象所显,十五载后,战祸再起,天下崩乱,苍生将面临百年乱世浩劫。
因三人道法精深,皆诚心定意,不遗余力,故于此间另窥出一线微弱变数,似为天道之外的遗漏。
这是她与师弟合力卜出的变数,缺一人都无法窥见,但分歧却由此发生。
师弟主张顺应天道大势,只观察,不作改变。
她认为既见浩劫变数,便不可背过身去,而变数既显,便是天道给予世人自救之机,此事在人为。
起先只当一次又一次的寻常论道,师弟虽有单方面争执,但她从不曾有过恼怒颜色。
神情颜色虽淡,但意已决,无从更改。
她很清楚地意识到,这即是她等待多年的天命,务必将它顺应,无论结果成败,她心自在无憾,皆为一桩快事。
这些皆是由姜负回忆讲述。
而在她望不见的地方,唯有灰鼠的眼睛,清楚地看到了赤阳的崩塌与失态。
赤阳无法理解,他的师姐向来认命,也任由他认命,可为何到头来,她却不愿让这天下的陌生世人认命?
那些百姓即便困苦忧惧,也仍要向他投来毫无道理的憎恨目光……百年浩劫正是要将这些肮脏之物清洗,师姐何故要将怜悯给予他们?
待这世道,他心中并非无恨,只是他愿意遵循自然之法,这是他消解痛苦的根本,要死一起死,若有注定发生的苦难,那就该一视同仁地对待每一个人……凭什么他的命数无法更改,这世间众生却有逃过一劫的机会?
这样妨碍天道公正的变数,只该毁掉它,而非借它来行什么伪善的救世之举!
是了,他第一次知道师姐是这样伪善的人,她性情如风,从不为任何东西真正驻留,她总是看向远处,并不被身边事物牵绊……如今他才知,原来她的远望竟是看向苍生之大。
这样一阵风,如今要为了毫不相干的愚昧蝼蚁而妄图改变天道流转的方向,她走向天地,带着虚伪的怜悯,唯独将他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