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三口才将将回府。
发现宫中的赏赐已经提早到了。
二十匹上好的绫罗绸缎, 一匣子珠宝首饰,百两黄金,被十数个宫人端在手中, 送到了涛竹院中。
郑明?存常在宫中走动,所以一眼就认出,领头?的内监乃是御前得力之人。这内监先是对徐温云常规夸赞了好一堆溢美之词,然后才收起?了绸黄的圣旨。
郑明?存笑迎了上去,略有些疑惑问?道,“皇上乍然给我?家内眷赏下这么多奇珍异宝, 委实?让微臣有些受宠若惊……公公如若知晓内情, 还?请示下。”
内监将塞来的银子隐蔽塞入袖中。
拱手哈腰,恭谨笑道。
“郑大?人委实?不必紧张。
一则是因着尊夫人可人讨喜, 得太?后娘娘喜爱;
二则,中秋节马上就要到了, 宫中要备彩灯祈福,彩灯是要燃禀飞天的, 不能让卑贱宫婢们沾手,宫中的嫔妃不多, 皇上便亲挑了几个命妇帮衬。
自明?日起?到中秋节前,须入宫两个时辰准备扎灯事宜,这些钱物, 也算得上是酬赏吧。”
当今陛下是在中秋节起?事成功,登基上位的, 所以对这月圆佳节, 向来甚是看重, 如此倒也说?得通。
郑明?存不疑有他,亲自将那内监送到了门口。
何宁原是在隔壁寻蘅院听见动静, 赶来看热闹的,现正对着满院的赏赐啧啧称奇,指尖划过那匹熠熠生辉的浮光月华锦……
“这涛竹院的风水,是不是要比我?们寻蘅院好些啊?三郎袭爵,绍哥儿中状元,你得诰命夫人,宫中的赏赐一波接一波……这头?顶好似有魁星照着似得,喜事连连呐! ”
“乖乖,这浮光月华锦可是蜀地贡品,一年也就得两三匹,我?以往见都未曾见过,你竟一下就得了两匹?
云娘,你怎得了,莫不是乐傻了,快来看看啊……”
徐温云浑身都是麻的,有种不知死?生的僵感,什么金银珠宝,她?此时都提不起?兴趣,只木着脸。
“你若喜欢,便都拿去吧。”
“都给我??此话当真?
呐,你们可都听到了,是你家主子说?都给我?的啊……云娘,我?也不贪多,我?就拿一匹啊,一匹!”
一匹也好,二十匹也罢。
徐温云浑然不在意何宁要多少,她?整个人都已虚得站不住脚,还?是阿燕瞧出她?脸色格外不对,快步上前,将她?搀入了正房。
阿燕在旁帮手,将诰命夫人的冕服脱下身来,发现她?贴身衣物全都湿透,紧紧黏贴在了肌肤上,正张嘴想问?……
“好阿燕,你先去命人准备热水,我?待会儿想先沐浴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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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头?。
荣国公府门口。
这次来的是御前侍奉的人,怠慢不得,所以郑明?存亲自将人送到了门口。
现离中秋还?有约莫半月。
为维护众人眼中的爱妻人设,能让徐温云在此期间,能在宫中行走方?便些,郑明?存免不得又?对那内监说?了许多好话。
直到打点妥当。
望见那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尾转角处,郑明?存面上的笑容,才彻底僵落下来。
折身返回涛竹院。
辰哥儿被涛哥儿邀去隔壁寻蘅院用膳去了。满院子的奴仆,都在阿燕的使唤下,忙着将那些御赐珍品,登记造册,保管入库。
而他那个打从宫里出来,就身子不爽,扫兴至极的便宜夫人,已将诰命夫人的冕服褪下,里头?着了件单薄中衣,披着厚重的白狐氅,清泠泠立在廊下。
她?靠在雕花圆柱上,柔软细密的白狐毛,围在颀长?白皙的颈周,将那张清丽绝俗的苍白面容,显得愈发楚楚动人。
过于柔美。
就像在秋风中摇摇欲坠的娇花。
郑明?存眸光在她?身上顿了顿,面色是冷沉寒锐的,话语却透出些暖煦。
“怎得出来了?
身子不适,就好好在屋里休息。”
“想起?桩要事,所以有些不静心。”
只见她?鸦羽般纤长?的眼睫微颤,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先是将他请进?屋,将门窗都锁上,然后没什么血色唇瓣瓮动着,柔声细气道。
“……郎主,前阵子我?去相?国寺上香,遇见个以往入京时,同个镖队的胡商,他一眼就将我?认了出来,吓得我?连点香祈福都顾不上,立即回了永安街,这几日也一直因此心神不安。”
她?顿了顿。
面上显露出些犹疑的神态。
“……郎主,如若有朝一日,被人咬定我?就是那周芸,那您当初教我的那套说辞,当真足以瞒天过海么?”
落在郑明?存耳中,这便是在质疑他的能力,觉得他在此事上,打点得或许不够周密。
他不由鼻腔中轻嗤一声,剑眉微挑,斜着眼睛乜她?,
“你究竟在担心个什么劲儿?”
这句话颇有几分斥责的意思。
徐温云语窒一番,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问?道。
“……孩子的事儿,郎主让通家上下都统一了口径,这点我?倒不但心,只是担心在成亲时间上出纰漏。
你我?已成亲七年,七年前在袁州时办过喜宴,虽说?我?当时披着红盖头?,可也有些宾客见过我?的面容,现却只对外说?我?是入京后娶的续弦,成亲不过三年……这个说?法,会不会经不起?推敲?”
瞧这胆子,简直比鸡仔还小。
难怪入宫面了个圣,就吓成那副模样。
难得将她?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想来确实?是因此忧思过甚,寝食难安。
郑明?存难得耐着性子,为她?答疑解忧。
“以往在袁州时,是有不少人见过你,可那些多是前太?子党羽,早就被皇上尽数砍杀,埋在土里,坟头?草都已三尺高,无法活着与你对质。
二则,你我?二人在袁州成亲时,我?并未将婚书递送去户部上籍,而是在辰哥儿出生半年后,才得以让你上了我?郑家的户籍。
三则,你入京后前一年几乎未出过门,所有家眷包括衡州那头?,也都被我?尽数打点妥当。你父亲这人虽有些爱慕虚荣,可为人尚算得上谨慎,依着我?的吩咐,他不会出去乱说?,就连你那津门的姨母都确有其?人……”
“莫说?这世上不会有人特意去查你我?成亲的年头?,就算是有,无论是在户部契书上,还?是京城衡州两头?的亲眷口中,此事都绝无可能出任何岔子。”
“就算是天王老子去查,也只能查出前妻已随我?在赴任上京途中病亡,而你徐温云,乃是我?的再娶续弦。”
郑明?存说?到此处,神情骄矜,颇有几分自得,负手昂然而立,很有些算无遗策的谋士风姿。
借种求子,并非郑明?存一拍脑门想出来的主意。
实?则是这个念头?在脑中冒出来的那刻起?,他就已经在筹谋了,只是期间遇上皇上清剿逆党,无形中助了一臂之力罢了。
“血脉亲缘,事关重大?。
我?力不能及,此生无缘得个亲生,好不容易图谋来个麒麟儿,自是拼尽全力,也要将此事瞒天过海,遮掩得天衣无缝。”
这番拿得稳,算得定的口吻,却让徐温云愈发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所以他思虑得这般齐全,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出借种求子念头?的?自动心起?念,娶她?入门那日起?么?
徐温云直觉一股寒意,由尾椎直冲天灵盖,沉默许久之后,涩着嗓子问?。
“……郎主,如若借种求子没有成功,你会如何处置我??”
郑明?存幽深的眼底,一抹猩红闪过,却又?迅速消弭。
“何苦打破砂锅问?到底,自取其?辱呢?只一句话,今后只管稳坐钓鱼台,当好你的荣国公府的嫡长?媳便是。”
屋内香炉中点了熏香,白烟笔立,大?有直上云霄之态,吧嗒细微一声,燃烬的烟灰由中间折断,掉落在了铜盘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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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
养心殿。
京城,衡州,津门……各地收集来的供词,叠叠垒垒摆放在了养心殿正中,那张平日里只置放事关军机要事奏章的小叶紫檀桌上。
龙鳞影卫的声音,响彻在高阔宽敞的殿中。
“……郑明?存入京赴任约莫两月,就重娶了续弦,因着忙于公事,后又?遇上先皇丧期,再加上徐娘子家世微末,便一直没有摆设喜宴。
因着这点,郑明?存对续弦夫人愧疚颇多,无比疼惜,对外放话此生不纳二美。”
李秉稹只略略看过几眼证词,就将其?撂下,伸出指尖轻捏着鼻间。
他心中的动荡,其?实?一点也不比徐温云少,此时正心神不宁,将眸光定落在案桌一旁,碎裂成两瓣的玉玦。
“据说?徐娘子入门之后,颇为骄奢,几乎是每隔上一月半月,就要大?肆采购番成衣珠宝,出手格外阔绰。
后来,更是逼着郑明?存将娘家的弟妹也收拢来京城,引得那荣国公夫人怨声载道,二人夫妻感情倒很是不错,后宅没有妾室,每月总会同房七八次。”
“……只是,这毕竟只属私事,并非要案,卑职也只能派人旁敲侧击探听,无法拿出刑狱审讯的手段,去对众人重刑拷打,所以或会有失偏颇。”
不是有失偏颇。
而是荒谬至极。
徐温玉怎么可能在离开镖队两个月后,就寻到郑明?存这么个金龟婿,还?能立马顺遂嫁进?了荣国公府?
再说?了。
徐温云的父亲不过就是个小小的七品官,又?不是手眼通了天,哪里能将手伸到户部,糊弄得了当年特意赶往京城的龙鳞影卫?
这些证据看着合理,实?则漏洞颇多,就像是有人事后刻意打点过的,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李秉稹确有些想不通。
也是在想不透。
不过他现在在意的不是以前。
而是以后。
李秉稹甚至都不着急去探寻她?究竟在隐瞒些什么,毕竟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无论如何,到最后都会被他挖出来。
只是时隔四?年,二人方?才重逢,她?现在俨然还?没能从他是皇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如若逼迫得太?紧,引得她?再次生出赴死?之心,那便是得不偿失。
跪在地上的龙鳞影卫,见他久不做声,颤着喉结,既忠又?惧,哑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