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素雪跟崔云昭其实并没有那么熟悉。
她跟崔云殊不同,即便崔云殊跟崔云昭待字闺中时关系冷淡,但两人毕竟是同一屋檐下长大的姐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算是熟悉。
同殷素雪,也不过是小时候两家来往时经常得见。
后来崔云昭父母过世,崔云昭三姐弟同殷长风关系便有些远了,这么多年一直只有书信,没有更多来往。
不过崔云昭那张脸实在让人难以忘怀,所以殷素雪一眼就看出她来。
崔云昭捏着殷素雪的手,无形中给她安慰,她刚要在说什么,边上的刘嬷嬷就开口了。
“五娘子,今日舅爷和崔娘子特地来看望您,有什么话,你们姐妹多说说,省得舅爷回去担心,再害了病。”
“老奴瞧着,舅爷的身子可不太利落。”
崔云昭垂着眼眸,看向殷素雪,殷素雪也平静看向她。
两个人都没有被刘嬷嬷影响。
夏妈妈倒是笑呵呵开口:“主家说话呢,哪里有仆妇插嘴的道理?原我还以为慕容氏有规矩,如此看来……”
“真是不成体统。”
那刘嬷嬷也是能屈能伸。
她伸手就打了一下脸,然后陪笑道:“是老奴多嘴了,也是太关心五娘子,老奴便先退下,两位娘子慢慢说话,说完了,再唤老奴伺候。”
崔云昭这才笑了一下。
她道:“夏妈妈,你陪着刘嬷嬷去说话吧,我还得同表姐说些体己话。”
那刘嬷嬷倒也没有非要盯着两人的意思,很顺从就退了出去。
等屋里的众人都走了,只剩下表姐妹俩,崔云昭才看向殷素雪。
殷素雪紧紧回握了她的手,片刻后,才用很轻的声音说:“我要走。”
崔云昭眉峰轻蹙。
她声音很低:“只几日,还是再也不回?”
殷素雪定定看向她,人虽病弱,面色苍白,可她的坚定却还是传达给了崔云昭。
“不回来了。”
崔云昭立即就明白,殷素雪这是要和离。
她知道夏妈妈的本事,应该不会让刘嬷嬷站得太近,便压低声音问:“表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同我说,我回去好跟表兄商量。”
崔云昭确实不能插手殷家的事情,但她却可帮忙传递消息。
殷素雪垂下眼眸,轻咳一声,片刻后才轻声道:“他们家,不是好人家。”
殷素雪微微掀开被褥,让她看自己的手。
崔云昭握着她的是右手,可殷素雪左手却伤痕累累。
那股子血腥味,就是从这里而来。
“表姐,你这是……?”
殷素雪没有说前因后果,只是道:“我记得你是去岁冬日成婚,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又有了身孕。”
事已至此,她反而不着急了。
她神情很平静,没有哀伤,也没有痛苦,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就连语气都是淡然的。
“本来是一件高兴的事情,慕容博也很高兴,当即就告知了慕容彬和耿夫人。”
殷素雪的用词很有意思。
在她的口吻里,这一家人只有名字,没有亲近称呼。
崔云昭点头:“如此说来,孩子也有五六个月了。”
殷素雪苦笑一声。
“是啊,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却也太是时候了。”
崔云昭没有说话,安静听她讲。
殷素雪有气无力,说话也都是断断续续的。
“我嫁来慕容氏其实才两三年的光景,慕容博是五少爷,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他上头有四个哥哥,三个姐姐,原定亲的时候,瞧着一家子都很和气。”
确实,虽然慕容博看起来不如苏羿文英俊,但慕容家瞧着人口不算多,似乎是没有那么多糟心事的。
“当时阿娘同我说,慕容博虽然生的普通,但性格温吞老实,家里有没那么多人口,日子总会好过。”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如今看来,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慕容氏一定有让殷素雪都忍不了的地方,才会让她绝决和离。
崔云昭瞧了一眼,看到床边的方几上放了茶壶,里面热气袅袅,显然仆妇们照顾的还算精心。
她给殷素雪倒了一碗热茶,扶着她慢慢吃了半杯,才道:“你慢慢说,夏妈妈能拦住那老嬷嬷。”
殷素雪点点头,她苦笑一声:“她们很放心的,以为一直捏着我的把柄,我什么都不敢说。”
她说着,声音逐渐凄苦起来:“可我知道,我知道的,把柄早就没了。”
说到这里,殷素雪顿了顿,半天才开口:“还是说慕容家的事情吧。”
“我仔细说,你仔细听,回去帮我同行止仔细说了,才好知道要如何行事。”
殷素雪从小性格温吞,不爱说话,同周舅母的强势相比,她就如同个没脾气的面鱼。
不知道争取,也从来不争强好胜,见人先是三分笑,瞧着是一团和气的。
崔云昭也以为她是如此。
可现在听来,殷素雪坚强,果断,遇到了事情并不自怨自艾,她努力寻求一线生机。
真的很让人敬佩。
崔云昭无比感谢自己今日的决定,或许,因为她的到来,可以把殷素雪拯救出去。
“你说,我一定会努力帮你,你放心便是。”
殷素雪偏过头,看了看崔云昭的面容,倏然笑了。
“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真好,这样很好的。”
她说着,才继续道:“我嫁过来的时候,慕容博前头的四个哥哥都已经成婚了,只是不凑巧,前面三位兄长都是生的女儿,四嫂也要生了。”
“我那时候发现,慕容彬和耿夫人很关心孩子的生辰。”
这样的世家大族,生了女儿也金贵,能结两姓之好,故而男女都是一样的。
所以慕容氏不关心孩子的性别,只关心生辰,倒也说得过去。
“我那时候没怀疑,只想着可能想挑个好八字,加上我刚嫁过来,什么都不熟悉,便也没多话。”
“谁知道……”
殷素雪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才说:“后来,四嫂生了个女儿,我也不知道生辰究竟好还是不好,从慕容彬夫妻两个脸上是看不出来的,家里热热闹闹办了一场百岁宴,对孩子们也都很好。”
“直到我有孕,我才发觉不对来。”
“他们对孩子的生辰特别关心,对我如何养胎也很在乎,每日吃什么,做什么,一点都不能有差错,甚至还派了个管教嬷嬷特地伺候我。”
“那时候我觉得奇怪,就问慕容博,慕容博就说家里都是这样,他不觉的有什么奇怪。”
殷素雪叹了口气:“我若早些果断,也不至于……”
她停了片刻,又道:“家里关心我,也关心孩子,其实是好事,我也是在世家里长大的,自然知道家家都很在乎孩子。”
“虽然觉得有些不适,也不是很习惯,但我还是照做了。”
“也不知道是运道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待我生产时,还是个女儿。”
一个家族里,若是接连生下两三个女儿不奇怪,可连着生了五个女儿,还都是家里儿媳的头胎,就显得有些怪了。
可事情若是到了这里,倒也还算好。
即便奇怪,却也不至于完全不可能,所以殷素雪当时应该也没觉得不对,同娘家往来的信笺也很正常。
崔云昭记得去岁周舅母还很高兴,说殷素雪得了个女儿,过得很幸福。
那时候的殷素雪,可能确实觉得自己很幸福。
她看向崔云昭,苦笑一声。
“你们应该见过慕容博了,其实他人不坏,对我也很好,除了面容普通了些,没什么上进心,倒是没有大毛病。”
倒是没想到,问题不出在慕容博身上。
崔云昭想到苏氏那些烂事,小心翼翼问:“那又是因为如何?”
殷素雪淡淡道:“一个男人,对妻子体贴入微,从不纳妾,没有外心,在外人看来就是好男人。”
“可对于我来说,他却是害死我孩子的罪魁祸首。”
这话一说出口,崔云昭只觉得脊背发寒。
殷素雪已经小产有些时日了,如何撕心裂肺,如何痛不欲生,也似乎都已经过去。
可她紧紧握着崔云昭的手,却让崔云昭明白,有些恨是永远也消散不了的。
殷素雪停顿了好久,久到崔云昭以为她不会再继续说下去时,她却开了口:“我生下英姐儿之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平和日子,夫妻和睦,家宅安稳,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那时候慕容彬还是伏鹿知州,风光无比,即便不如武官,比不得张威和拓跋氏权利滔天,却也比其他世家大族要好得多,最起码,手里是切实握有权柄的。”
“然而,去年张威案却爆发了。”
此事,崔云昭全程牵扯其中,对其中的门道最是清楚。
也就是说,去年十二月开始,慕容家肯定发生了巨变。
“本来日子过的好好的,忽然有一日,慕容彬回家来后就闭门不出,家里风声鹤唳,仆从们胆战心惊,慕容博也没有上差,一直在家中。”
“我那时候已经怀孕一个月,但我自己不太清楚,也跟着担心。”
“后来慕容博才告诉我家里出了事,慕容彬被夺职降罪,以后可能都不得启用,因为这件事,慕容彬气得一病不起,一度病入膏肓,都不能说话了。”
“家里求医问药,才勉强治好了他,可从此之后,慕容彬的脾气就变得很古怪。”
人遭逢大难,肯定会变得古怪,这也是人之常情。
“本来家里气氛紧张,人人自危,偏就是此时,我被诊出怀了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