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琮记得, 那是陈天海回到家的第二十七天。
那天吃完晚饭,陈琮窝在沙发上看店里半年度的对账,陈天海则拿了份晚报, 在餐桌边研究报纸中缝的猜谜。
人的爱好还真是难改, 他只是偶然一次看到, 就又迷上了, 闲时反复琢磨不说,还总兴致勃勃地拿来考陈琮。
陈琮哪会被这种入门级的谜题给难到, 分分钟解密, 每当这时,陈天海就会十分欣慰, 满脸满眼的“我孙子就是聪明”。
这一晚也是一样, 陈天海刚开口:“陈琮啊, 暗香, 打一个字……”
陈琮略一思忖, 头也不抬:“禾。”
顺手反扔了一条回去:“老鼠不见了,打一个字。”
这一条上了难度, 陈天海在纸上勾勾画画,苦思冥想, 半天没作声。
陈琮故意等了会才抬头:“你是不是需要提示……”
话没说完,因为, 他看到眼前的陈天海仿佛是融化掉了,像一大滩黏糊糊的黄油, 融在了桌子、报纸和桌下的地面上。
这不是陈天海的问题, 是他自己的问题。
陈琮转过头, 从窗户里往外看:小区路道上的行人也像是都融掉了, 一大滩一大滩的, 还在诡异地沿着既定的行进路线蠕动。
陈琮闭上眼睛放缓呼吸,即便有过经验了,心情还是一下子跌到谷底。
——要去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幻,然后无视那些干扰项,在“真”里保持平静、过自己的日子。
他很怀疑,发作到后来,自己还能不能分辨真幻、能不能保持平静。
陈天海很奇怪他为什么话只说了一半:“能不能给点提示啊,关键是什么?”
陈琮说:“老鼠嘛,往十二生肖去想,子鼠丑牛,子代表老鼠。”
陈天海恍然:“子不见‘了’,子减了,答案是‘一’,对不对?”
陈琮笑起来:“是啊。”
他睁开眼睛。
还没有恢复,一切还没有恢复,陈琮有点喘不上气:“爷爷,我想起来了,店里有个急活,我今晚过去加个班,晚上就不回来住了。”
***
这一次延续的时间有点长,从家到门店,五六分钟的路途,陈琮一直在满街的异物间穿行,像是穿行在一场噩梦之中。
一进门店他就坐倒在地,后背都被汗给浸透了,过了会回头看:真好,梦醒了,世界恢复正常了。
睡觉时,他给自己点了根药烛,计划着入石之后去找小蝴蝶聊一聊:怎么说大家也是一条船上的,你就这么干看着我持续恶化?就不能做点什么?
然而睡下之后,满店也找不到小蝴蝶,无意间瞥向门外:好家伙,搁门外乱飞呢。
几天没注意它,长得还挺快,个头都能赶上小鹰了。
陈琮没兴趣去扑蝶,想等它回来再聊,但看了一会,蓦地心生疑窦,怎么看怎么觉得,这蝴蝶今晚不太对。
一般蝴蝶飞起来,不应该是翩翩然、姿态优雅么?怎么今晚上就跟个被活捉的螃蟹似的,惊慌失措、在店门口反复地飞过来飞过去呢?
他推门出来。
纳闷地看了会之后,一颗心突然砰砰跳得厉害,赶紧换了个角度再看。
没看错,是有一根蛛丝,一根很细却很韧的蛛丝,把小蝴蝶给粘住了,偶尔,灯光映照的角度合适,能看到蛛丝上莹润的暗光。
陈琮笑起来,胸腔里蓬蓬地涨起一团喜悦,这一晚阴郁的心情一扫而光,还指着小蝴蝶幸灾乐祸:“你活该!”
他走上前,一手拂住蛛丝,另一手帮着蝴蝶脱了困,小蝴蝶扑棱棱地飞走了,大概是心有余悸,姿势蹩脚得像只蛾子。
蛛丝挺凉的,很轻很软,陈琮在手腕上缠绕了几圈,定定看向蛛丝延伸的方向,喃喃了句:“我就知道。”
***
这根蛛丝是从很远的地方延伸过来的。
陈琮起初坐在门口等,但压根坐不踏实,总是不自觉地往远处张望。
等了会之后,惊觉自己迂腐:谁规定的等人必须在家门口等?他可以一路迎着过去啊。
他把蛛丝从腕上解下,绕在了店门的把手上,然后顺着蛛丝往前走。
店前的这条路他天天走,算是很熟了,然而出了这范围,逐渐生疏,代表着记忆和视觉盲区的雾气团块越来越多,到末了,完全是身处浓雾之中。
那根蛛丝,微微颤动,也不知道通往何处,在雾中悠悠穿插。
陈琮一点也不着急,他觉得这一晚即便等不到人也没关系:毕竟太突然太仓促了,他都没来得及好好捯饬一下,也许蛛丝只是一个征兆,并不代表什么。
正想着,前方的雾气中,隐约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琮忽然就迈不动步子了:还以为自己见到人时,会欢欣雀跃、飞跑着冲过去,原来不是,原来还会双腿发僵、压根迈不开步。
呼吸也急促起来,总觉得周围这空气不够他呼吸的,他紧张得很,盼人出现,又怕人出现,自己都不明白到底在怕什么。
很快,他就看清楚了。
是肖芥子。
她还穿着在魇神庙失踪那晚穿的衣服,衣服上破口和血迹宛然,但她一点都不狼狈,仿佛穿的不是脏破的衣服,而是什么限量版的华服。
她从前走路时,步伐是轻盈和俏皮的,开心时会自娱自乐式地蹦跳一下,但现在,步子很笃定,甚至多了几分和她的性格并不相符的沉静和沉稳。
看到陈琮时,肖芥子停下脚步,向着他微笑。
连笑都不同了,从前她笑,就是一眼能看到底的那种开心,现在的笑里,多了好多别的意味,比如曾经沧海、隔世为人。
到底是近半年的时间过去了,这半年,她跟他不在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