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该怎么给马修远回,键入又取消,取消又键入,末了背包一拎,出了候机厅。
***
陈琮自机场出来,招了辆出租车,直奔房卡上的那家酒店。
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酒店工作人员开着小行李车,在幽静的园林式造景中七拐八绕,将他送到了一幢独立的小别墅门口。
刷卡进门前,陈琮编辑好一条待发短信:这样,万一有什么意外,他指尖一点,就好通知相熟的朋友知道,他最后去了哪、见了谁。
……
屋里头很安静,但大厅里有微弱的烛亮。
陈琮走过入室廊道,拐进厅中,看到落地大窗的纱帘半开,从窗户往外看,隐约可见对面亮着夜灯的石窟大佛。
窗下有个小茶几,上头放了些水果茶点,还有点燃的香薰蜡烛。
茶几边上,有一张摇椅,椅背上搭了条毯子,可以想见,就在不久之前,还有人躺在这张摇椅上、惬意地夜观大佛。
是自己来晚了吗?陈琮环视室内,想查看一下住客留下的其它痕迹。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一把笑呵呵的、苍老的声音:“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陈琮缓缓回头。
他看见了颜老头。
和上次类似,他穿丝缎铜钱纹的薄睡衣,年纪大是大,但精神很好、红光满面,看起来似乎年轻了好几岁。头发乌黑浓密,浓密得有些异样。
见陈琮盯着他的头发看,颜老头伸手把假发帽给拈起来、露出底下稀疏而又花白的头发:“假发。我可不想再植发咯,一根根地往皮里种、遭老罪了。”
说着,慢慢地走过来,步子有点发跛,姿态也有点好笑,他走到摇椅边躺下,拽过毯子盖上:“老年人了,畏寒,这个季节,你们这些不怕冻的年轻人都能穿短袖了,我不行,我得捂得严实点。”
陈琮看着他自说自话,没接茬,也没觉得震惊或者害怕,大概是经历了这么多事,多少历练出来了吧:颜老头既然能活很久很久,那轻易死不了,也不是很奇怪。
“颜如玉呢?他不是一直要跟我聊吗?”
颜老头说:“你没看到讣告吗?阿玉已经走啦,过两天还要开个追思会,你有兴趣的话,可以过去看看。”
颜如玉真的已经死了?以车子爆成一个火球入海的方式?
陈琮觉得这事很滑稽,当然了,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更荒唐:一个死过的老鬼,躺在摇椅上摇啊摇的,摇得他忽然摆不正对生死之事的态度了。
生不值得欢欣,死好像也没必要哀恫。
他在客厅的大沙发上坐下,正对着摇椅上的颜老头,像定定观赏一张单薄的版画。
“那他什么时候再回来?你都回来了,他也在回程的车上了吧?”
“他吗?”颜老头惋惜地摇了摇头,“他不行,阿玉跟我,不是一类人。”
陈琮没听明白:“不是一类人?”
“阿玉把你们在魇山发生的事都告诉我了,所以我觉得,我跟你能聊得来,不是一类人这种事,你是能理解的。你是一类,老海是一类,我又是一类。还有其它的,你不知道而已。”
陈琮心念一动:“其它的?”
“是啊,人皮之下乾坤大,肉骨笼里禽兽多。你岁数小,活的日子短,不知道也正常。我就不一样啦,积年的老鬼,比你见得多……想吃什么喝什么,冰箱里有,自己拿。”
陈琮没心情吃喝:“你找我干什么?姜红烛只知道了你那么丁点秘密,落了个家破人亡。如今又找上我了是吗?”
颜老头微笑:“陈琮,你多心啦,我就是找你聊聊,顺便带两样东西给你。至于姜红烛的事,实不相瞒,我也是近两个月才知道的。哦,对了,你看这个。”
他拿起手机,调出照片,随手朝陈琮的方向扔过来:“往后滑,都是。”
陈琮抄手接住。
仔细看,是一个宝宝满月宴的系列照片,小家伙肉嘟嘟,估计呱呱坠地时斤两就不轻。
“这是老颜家最新添的丁,岁数最小的一个,你说巧不巧,加上他,老颜家在世的人,总数刚好七百。”
“你应该不知道吧,我是老颜家的活祖宗。颜家最早,可以追溯到一个叫颜菜人的。菜人你听说过吗?明末的时候,天下大乱,老百姓活不下去,有人会被挂去市场售卖,用来炖汤炖肉包饺子吃。颜菜人,就是我从菜人市上救下来的。”
“那时候,他孤零零一个人,一张嘴。而今颜家足有七百号人之多,遍布各行各业。你说,我功劳不大吗?没我,哪会有现在颜家的七百号人、哪会有这个孩子呢?”
陈琮冷笑:“这么说,你来这世上,专为做好事来了?一张嘴全是功劳,没做过亏心事吗?”
颜老头泰然自若:“想不起来做过什么亏心事。”
***
他的第一个血囊是颜菜人的父亲。
就是这个父亲,把大儿子颜菜人卖去了菜人市。共计换到了几百钱,给病重的妻子抓了药,给饿死的爹娘下了葬,还给家里剩下的两个饿得皮包骨头的娃吃了顿饱饭。
讽刺的是,饿久了的娃甚至接不住一顿饱饭的富贵,饭后,两个孩子都撑死了,刚喝下汤药的妻子急火攻心,一口血吐将出来,当场就咽了气。
菜人爹捶胸顿足,解下裤带就悬了梁。
快断气时,有人割断了裤带,对着摔懵了的菜人爹说:“反正你也要死,与其这么白死,不如靠死赚点什么,多少回个本。”
菜人爹签字画押,自愿去当血囊,开的条件是希望有人给死去的妻子和娃下葬,最好还能把卖去菜市的颜菜人救回来——卖去菜市的小孩,一般会被养一段时间,养得更白胖点,才好叫价。
有什么亏心的?自觉自愿的交易而已,菜人爹还赚了呢。
颜老头不觉得亏心,那之后,他收养了颜菜人,教他读书、认字,助他成才、立业,大限到时,他也没逼迫颜菜人,只是说“不愿意的话,也不强求”。
是对方心甘情愿的,那之后世世代代,也是老颜家的人甘心乐意的,不管怀揣什么目的,情也好、义也好、利也好,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他从未强迫过。
颜家人汇成了一池水,他就是水面上飘着的泥瓦,颜家人不让他分解溃烂、不让他下沉,他也乐得承这情——有付出有所得,这是他应得的、受得起。
他不觉得自己对不起姜红烛,他没有“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觉悟,别拿人的那套“仁义礼智信”来束缚他,那么多当人的都做不到,干嘛来苛求他一个不是人的呢。
阿玉这个孩子,他挺喜欢的,他甚至暗示过颜如玉:要是不想接受,趁某次出门在外时一走了之,颜家人未必找得到。
可谁知道,他的新头长好、可以睁眼时,第一个看到的就是颜如玉,他守时守诺、奔赴自己终将成为血囊的命运。
是他害了颜如玉吗,他不觉得。
这些年,颜家的人张罗着要找颜如玉的父亲,说是“走之前至少跟亲人见个面,再混账也是爹嘛”,就是可惜,总找不着。
只颜老头知道,颜如玉十八岁那年,在母亲忌日的那天,用一根绳子,活活把亲生父亲勒死在母亲坟前。
是他害了颜如玉吗,不是,命运在颜如玉勒紧绳子的那一刻就来了,勒死父亲的那根绳子,也终将勒死他自己。
所以,亏心吗,不亏心,想不起来做过什么亏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