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亭丽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酸痛。
房间有点昏暗, 耳边异常安静,她呆呆环顾四周,脑中像水洗过似的一片空白。
毫无预兆地, 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铺天盖地朝她涌来。
熊熊的火焰,令人心惊肉跳的嘈杂声响,冲天的黑烟中, 有个人在焦灼寻她。
“闻亭丽!”
这声音, 哪怕是在梦中也能让她的灵魂发抖。
她像中了电一样从床上弹起。
“闻小姐,你醒了。”房里的灯被人捻亮,有人快步朝床边走来。
闻亭丽茫然地看着前方,半晌才认出那是路易斯诊所的梅丽莎护士。
“我这是在哪儿……”闻亭丽勉强停顿了一瞬, 马上用急切的语气问, “陆先生呢?”
这一发声, 她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像吞了一大把沙砾似的,哑痛难言。
“先别动。”梅丽莎温和地扶住她的肩膀,“你在火场呛了不少浓烟, 目前还在观察阶段, 先喝点水看看情况, 若是有不舒服的感觉,我得马上去告诉路易斯大夫他们。”
闻亭丽注意到自己在陆公馆的客房, 这下哪里还躺得住。
“陆先生他在哪儿?火扑灭了吗?他有没有受伤?我要去找他。”
梅丽莎强行扶住闻亭丽。
“程主任和路易斯大夫这会儿正在给陆先生治疗, 目前你们都需要好好治疗和休息。”
“他伤得很重吗?为什么来了这么多大夫?”她几次要下床, 无奈拗不过梅丽莎, 急得将梅丽莎手里的水杯夺过来一口气喝完,“您瞧, 水喝完了, 一点不舒服的感觉也没有, 我真没什么大碍,让我去探望探望陆先生好不好。”
梅丽莎无奈去找路易斯汇报,不一会儿走廊外就传来了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进来的除了路易斯大夫,竟然还有几位惠群医院的内科大夫。
路易斯大夫负责检查闻亭丽的神经系统,其他大夫用听诊器给她肺部听诊。
“怎么样?”闻亭丽一会儿仰头看看左边的路易斯,一会儿仰头看看右边的程主任,“我可以下地了吗?”
几位大夫互相交流几句,大约是认为闻亭丽的状况还不错,态度便有些松动。
“我们建议闻小姐继续卧床休息,再说陆先生这会儿已经睡着了,要看也只能明天再去探望他。”
“只在门口看他一眼就好,我想亲眼确定他没有大碍。”
在闻亭丽的坚持下,路易斯终于同意梅丽莎搀扶闻亭丽去楼上探望陆世澄,刚到楼,就看到邝志林和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大夫在某间卧室的门前说话。
邝志林一贯喜怒不形于色,这会儿脸上却洋溢着喜色。
“上一次开口说话是遭人暗算,这一次是因为火灾,也许真就像凯琳博士所说的,只有面临真正的绝境时才会激发本能……邝某是相当惊喜的,要知道今晚澄少爷在火场外接连交代了三句话,句句都口齿清晰,就不知这一情况能——”
说话时瞥见闻亭丽,两人同时打住了话头,邝志林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他旋即就热忱地朝闻亭丽快步迎过来。
“闻小姐醒了。”
闻亭丽却只望着邝志林身后那扇紧闭的房门。
“我想进去看看陆先生。”
邝志林却用激动的腔调说:“闻小姐,你知不知道澄少爷能说话了,邝某想问你一些事情。”
那位女大夫忍不住在旁插话:“这位是?”
“瞧我,一高兴就忘了做介绍。”邝志林对闻亭丽说,“这位是凯琳博士,她是心理学专家,专门负责治疗澄少爷的哑病。”
“您好。“闻亭丽俯身向凯琳博士行礼,凯琳博士扶住闻亭丽的胳膊,“不必客气,我听邝先生说,失火的时候陆小先生同您在一起,能否请闻小姐同我们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形?”
“我困在火场里出不来,我听见他来找我,他、他很清楚地叫我的名字。”
凯琳博士表情有点困惑:“在当时那种情形下,您能准确分辨出那是陆小先生的声音?”
闻亭丽刚要答,路易斯大夫在旁笑着解释说:“忘记同凯琳博士说了,陆小先生第一次在病中开口说话,也是这位闻小姐在边上听见的,所以我想她不论听错谁的声音,也不会听错陆小先生的声音的。”
凯琳博士顿有所悟,含笑注视着闻亭丽说:“那我明白了。”
邝志林送她下楼时,凯琳博士低声同他说了几句话,闻亭丽趁这工夫便要入内去探望陆世澄,却被几个随从拦在门口。
邝志林赶忙返回来:“请让闻小姐进去。”
又悄悄把她拉到一边:“进去之前,请允许我再问你一点事。”
他将闻亭丽领到对面的房间,里面有沙发,他示意梅丽莎扶闻亭丽在沙发上坐下,然后,他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了路易斯大夫和梅丽莎护士在门外等候。
坐定后,邝志林谨慎发问:“今晚这场失火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闻小姐心里可有数?”
闻亭丽想起杂物间那扇突然推不开的门,恨声说:“有人蓄意纵火!失火之前,我被人锁在化妆间里,而且现场被人提前洒了汽油,不然火势不会蔓延得那样快。”
“所以这场火会不会就是冲着闻小姐来的?”
闻亭丽沉着脸说:“极有这个可能,前段时日就有人跟踪过我,只不过当时没出什么事,我猜那人早就想动手害我了。”
邝志林表情益发严肃:“冒昧问一句,闻小姐这半年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要说老仇人,只有一个邱大鹏,还有一个邓天星不知道算不算,此二人已经许久没露面,但暗地里究竟做了什么勾当暂未可知,但——并不能就此断定没有别的嫌凶。至于别人,我成天不是在学校念书,就是在剧组拍戏,结交新朋友还来不及,哪有机会得罪什么人呢——”
她脑中闪过一个人影,急声发问:“我们片场的老卢可逃出来了?当时他跟我一样被堵在片场了。”
“放心,都出来了,当时还是这位卢先生去找的澄少爷,澄少爷虽在附近的马路上,却不确定你是不是还滞留在棚里,所以并未第一时间冲进火场……这些都不说了,澄少爷将闻小姐救出来之后,因为担心片场里还有人,马上通知了贵公司和法租界消防署,不久就将火扑灭了。过后经黄导演现场清点人数,证实她们公司的人都在外头,假如今晚这场火真是有人蓄意放的,目标多半正是闻小姐,那位老卢只是受了池鱼之殃。”
又正色说:“这件事不会就这样稀里糊涂过去的,巡捕房已经开始着手调查了,陆家和黄金影业也会全力配合警方,相信真相很快会水落石出,闻小姐自己若是想起什么线索,记得第一时间告诉邝某。对了,澄少爷救出闻小姐后一直咳嗽不止——”
闻亭丽神色一紧。
邝志林安抚性地抬手往下摁了摁:“大夫说,可能是吸入性肺炎,需要静养几日,用过药后澄少爷就睡下了,我猜这会儿也快醒了,闻小姐最好进去看一眼就出来,你们是病人,眼下都需要休息。”
他把闻亭丽送到陆世澄的卧房门口,自己带着梅丽莎退到了一边。
闻亭丽轻轻拧开门把手。
来过陆公馆好几次了,但还是第一次进到陆世澄的卧室里面,一进去,先看见了一间起居室,原本她没有心思打量房内的陈设,然而一想到这是陆世澄的卧房,于好奇之外,还有一种浓浓的亲切感,浅灰色墙壁,镀金椴木家具,两排白色玻璃窗比寻常人家的天花板都要高。
这会儿天色已经见亮了,淡蓝色的天光从窗外照进来,柚木地板因历年来吸饱了蜡,在晨曦的照射下反射出一种柔亮的光泽,墙上挂了着一副中国名家水墨画,一切都笼罩在一种典雅安静的氛围里。
径自从右边那扇门走进去,原来里面那间才是睡房。
进去,就见陆世澄睡在床上,闻亭丽下意识收住脚步。
陆世澄睡得正沉,床边摆着好些药瓶,在门口屏住呼吸等待几秒,确定自己的到来没有吵到陆世澄,这才继续迈着极轻的步伐走到床边。
陆世澄睡觉时历来安静,可她一到床边就注意到他的呼吸比上次养伤时粗重几分,这大概就是肺炎的缘故,她轻手轻脚坐到床边的沙发上,端视着陆世澄的睡脸。
又瞧见他露在被子外头的胳膊上敷着一层亮晶晶的药膏,凑近看,那竟是一处烧伤。
闻亭丽呼吸一滞,连忙小心翼翼端起他的胳膊细看,谁知这一碰,陆世澄闭眼皱眉在枕上转动了一下脑袋,忽然像是惊醒了,竟以迅疾的速度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把枪对准她。
两人的视线就这样在半空中相撞了。
陆世澄的黑眸里残留着睡意,额发散落在额头上,乍看有点孩子气。但他的状态是成年人特有的防备和机警,这大概是自小在某种环境中成长时养成的习惯,睡觉时也不会完全卸下防备。
看清是闻亭丽,他也像是滞住了。
闻亭丽呆愣片刻,结结巴巴说:“我很担心你的伤势,所以来看你。”
陆世澄定定注视闻亭丽片刻,沉默着收回枪,一头倒回床上,可才躺下去,似乎觉得这样不太妥当,又背靠床头坐起来,闻亭丽一眼就认出他身上的樱白色睡衣是当初她买的那件。
陆世澄先是抬眼看看窗外的天光,继而转头淡淡瞥她一眼,不期然看见闻亭丽正一脸甜笑看着他。
“昨晚你怎么来得那样及时?”闻亭丽的声音小而甜,“你当时就在片场外头对不对?你不放心我?”
陆世澄闭了闭眼,掀开被便要下床,闻亭丽忙起身按住他的肩膀:“要喝水么?我帮你拿。”
她快步从床尾绕到到另一个床头柜前,弯腰将水杯递给他。
陆世澄抬眼打量她片刻,一声不吭接过了水杯。
闻亭丽满面笑容看着他喝水。
陆世澄喝完半杯水,待要将水杯放回去,却又被闻亭丽抢先拿走,“我帮你放。”
然后,她又开始一本正经研究他床头柜上那些药瓶。
“是不是该吃药了?我瞧瞧哪一瓶是你现在要吃的。”
路易斯配药时有个好习惯,为了防止病人错吃漏吃,会提前在每个药瓶上都贴上标签,上回陆世澄在闻亭丽家养伤时便是如此了,闻亭丽很快便将那堆药瓶研究明白了,从中拿起一个小白瓶取出五片药递给陆世澄。
“先吃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