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上车后, 陆世澄从车前绕到另一侧,打开车门上车。
闻亭丽摆出一副冷淡的态度,但内心一点也不平静。
数月不见, 他的身形似乎更高挑了,五官和轮廓也深刻了几分,从前他的气质介乎于少年和成年男子之间, 现在渐渐偏向于成熟了, 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通身是清雅的风度,让人情不自禁想多看几眼。
一贯优异的语言能力在这一刻骤然失灵,她甚至拿不定主意该用哪句开场白狠狠刺他一下。
我还以为陆先生已经死了呢。
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还回来做什么?!
在这些幻想出来的对话中, 闻亭丽逐渐淡忘了当初他们两个是因为什么缘故而闹翻, 委屈的情绪反倒在心里越煮越浓。
突然间, 她的眼泪就像一锅刚煮沸的开水,毫无预兆地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她故作坚强昂起头,充满心酸地用手背擦了把泪水。
假如这时候陆世澄停下车帮她擦眼泪, 她不是不可以原谅他的。
他没有手帕的话, 可以像上次那样用自己的手背和袖子帮她擦, 她不介意。
然而,身边的人毫无反应, 车倒是越开越快。
最好大吵一架才好!她恨恨地想。
在外头冻了那么久, 车厢里却异常温暖, 骤冷骤热之下, 鼻腔便有点发痒,冷不丁就打了个喷嚏, 她正不知如何挑衅他, 这下福至心灵, 借着那股残存的痒意连打好几个喷嚏。
陆世澄的车座上有外套,她看见了。
她在给他机会主动向她低头。
他做不到对她的感受置之不理的,他在她面前有多绅士和体贴,她比谁都清楚。只要他一时忘形把自己的衣服披到她身上,她就顺势扑到他的肩膀上,哭他个撕心裂肺,骂他个狗血淋头!
不出所料,她一打喷嚏,他就下意识踩住了刹车,静了片刻,反身从后座把自己的外套拿起来,但只是放到她膝盖上便立刻离她远远的,压根没给她靠上来的机会。
为了不碰到她的身体,他的胳膊伸得要多长,他的身躯离她要多远有多远,简直像在变戏法!
他怎么不索性把那条胳膊当场剁下来呢!
闻亭丽没好气地把他的外套扔回他的膝盖上。
“我不要,请拿走!”
他望着前视窗,再次发动汽车。
之后的一路,闻亭丽赌气不再发出任何动静,而他也仿佛屏蔽了周围的一切动静,车开得飞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汽车忽然刹住了,闻亭丽不肯转过来,怎么突然停下来了,要向她道歉么?不管他使出何种手段,她也是不可能再轻易接受的。
过了几秒,后脑勺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按耐不住心里的好奇转头看去,他果然正专注地望着她,然而,他马上提醒她看车外。
【你可以下车了。】
闻亭丽定睛一看,原来这么快就到了她家门口,陆世澄甚至周全到将车停在前庭的台阶面前。
这样她不必再冒雪就能进家门。
可是,除了周到,再没有别的。
今晚的他简直刀枪不入。
很好,她面无表情拉开车门,硬梆梆地说:“谢谢!”
陆世澄一手扶着方向盘,两眼注视着前方。
闻亭丽把自己脚上的两只靴子脱下来拿在手上,赤脚走在雪地里,忽又反身回来对着窗内说:“明明白告诉你:今晚我只是凑巧去附近的朋友家里做客,而且先前我确确实实被人跟踪了,这一向被人跟踪了不只一次,不然我也不会那样慌张地撞到你身上——不管怎么说,今晚谢谢你!后会无期!”
撂下这话,她头也不回走进楼里,进入房间,也不开灯,一头倒在床上。他还恨着她,她又何尝不恨他!从今往后她再也不要见到他,这样大家心里都干净。
发了一晌呆,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明天还有工作,她才没空跟不相干的人生气。
她打开衣橱拿出浴袍,预备洗个澡就上床睡大觉。忽然觉得不大对劲,上楼这么久了,却一直没有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忙走到窗前探头向外查看,意外发现陆世澄的车仍停在台阶前。
他人不在车上,而是在车下,雪地里,那道颀长的身影十分显眼。
闻亭丽不由得屏住呼吸。
陆世澄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很警惕的样子,将树下、路灯旁、她家的台阶前都细细检查了一遍,略一思忖,抬头向闻家那扇黑漆漆的窗户看过来。
闻亭丽忙躲到窗帘后方。
再向外看时,陆世澄已经发车走了。
她不由得有些失神。
他在楼下察看什么?难道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莫不是——
笑容骤然回到了她的脸上。
他在担心她的人身安全。
是因为她刚才那番话么?
仅仅因为她说有人在跟踪自己,他就沉不住气了。
枉他前头表现得那样冷静。
最好他一辈子都别在她面前露馅才好。
她心里的沉郁一扫而光,哼着歌去盥洗室洗澡,上床后,津津有味地琢磨着今晚的事,心里一忽而酸涩,一忽而甜蜜,一忽儿喜悦,半晌才睡着。
新年这几天,沪江大学放假,剧组也停工三天。
闻亭丽反倒比放假之前更忙了,学校里有庆祝活动,社会上的一些宴会也陆续向她发出了邀请。
这其中,有电影协会一年一度的年会,有段妙卿温冠华等知名前辈影星举办的中式家宴,还有高家董家等商界名流举办的西洋派对。
这在从前是没有过的事。这些发给她的帖子中,无一例外地写着“尊敬的闻亭丽女士。”
这意味着,她的名字在社交场合有了一席之地。
这是一个人在社会上有影响力的开始。
闻亭丽为自己感到骄傲,成日里忙个不停。
这天,高筱文给闻亭丽打电话,叮嘱她晚上早点来参加宴会。
忽听片场传来吵闹声,闻亭丽忙放下电话过去看,原来是煤精灯突然坏了两盏,黄远山正在那儿发脾气。
“头些天就闪过几回,早让你们送去修,你们只互相推,这下好了。别的戏也就算了,最后这场戏对灯光要求极高,你们让我怎么拍?”
众人忙劝黄远山消气,商量一番,谭副导去找人来修灯,只是换零件少说也要几个小时,白天的这场戏看样子只能挪到晚上十点以后来拍,这样才不至于浪费胶卷。
“周老、温姐、闻亭丽,这安排没有问题吧。”黄远山愁眉苦脸征询大伙的意见。
温冠华率先表态:“我是没问题的。”
“我们也没意见,前头精雕细琢,没道理最后的重头戏敷衍了事。”
在拍戏这件事上,闻亭丽一贯吃苦耐劳,自然也没二话,只在心里盘算,晚上自己依旧可以去高家参加晚宴,大不了九点多就往片场赶。
只是今晚恐怕要拍到凌晨了,这样想着,闻亭丽抓紧时间去办公室给周嫂打电话。
一去,里头已经有人了。
是罗殊红,她将自己的脸正对着门口,一边打电话一边密切注意着外头的动向,声音也压得颇低。看到闻亭丽过来,她非常从容放下了话筒。
闻亭丽向她凝望,罗殊红却大大方方向她打招呼。
“收工了?”
闻亭丽暗暗瞥向她身后,除了一台电话机,什么都没有,她沉静地点点头:“对,刚收工。”
周嫂在电话里得知闻亭丽要晚些回来,倒也没说什么,只说:“今天柳先生和柳太太还是不在家,听说柳太太有好些亲戚在香港,怕不是趁新年放假坐游轮出去玩了。”
闻亭丽沉吟片刻:“回头我自己再打听打听。小桃子还乖吧?告诉她,姐姐今晚就杀青了,明天带她去兆丰公园玩,嗯嗯,您带她早些睡。”
等闻亭丽卸完妆赶到高家时,时间已是六点半。
高家这等新贵,向来最讲排场,今晚的场面有多盛大自不必说,厅里的客人简直可以用川流不息来形容,闻亭丽在门口一露面,就有不少客人好奇朝她看过来,高筱文赶出来迎接,那头有人欢笑着招手,“闻亭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