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正是夜半, 烛火幽幽,自窗棂间透出丝缕光芒。
苏三娘躲在窗下,夜阑人静, 只有些许虫鸣轻响。
女声自房内响起, 她听得出, 那是苏母的声音:“老头子, 你真要这么做?”
苏父很是干脆:“怎么了?不成?”
“我辛辛苦苦为她扒拉了一桩好亲事, 送她去过?好日子,别人家求还求不到呢, 她还敢怨我?”
苏母犹犹豫豫地说:“可是——”
“可是啥, 你支支吾吾个什么劲儿?!”
窗下, 苏三娘听见两人的对话, 顿时心头火气, 好亲事?
真难为他们能眼?睛不眨说地出这样的话,若不是她长了心眼?,提前打听,恐怕到上花轿那天也不知道真相。
老员外身?家富裕, 可他已经年过?古稀, 且名声远扬,当然, 是恶名。
他比苏父年纪还大,酷爱折磨年轻娇嫩的女子,此?次忽然纳妾, 又有苏父恶意满满的话做证据,让她十分笃定, 他们就是故意的!
苏三娘眼?珠微转,忍不住想起之前。
随着年岁增长, 她的容貌一日盛过?一日,和勉强称得上清秀的苏家人相比,好似鹤立鸡群,格外突出。
苏三娘能感觉到,随着她的容貌变化的,还有苏家父母的时不时投来打量的目光,有时夹杂着几分惶恐,有时又颇为恐惧。
仿佛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思?及此?,屋内的两人又开始说话。
或许是因为夜阑人静,无人知晓,某些隐晦的话题逐渐显露。
苏父警告妻子:“你刚才那啥样子,心软了?”
苏母连连摇头:“我咋敢。”
“我就是担心……”
“担心啥?”苏父眼?睛一睁,猛地瞪了眼?老妻:“你那眼?睛咋长的,就没?看见三娘现在长成什么样了,越来越漂亮,盖都盖不住,咱俩都见过?那人,你知道她生得有多像,万一被人发现,你就不为咱闺女想想?”
一番话下来,苏母狠狠打了个激灵。
窗户下的苏三娘呼吸一紧,本能感觉到,重头戏要来了。
苏父缓缓说出自己的打算:“我把那小?妮子送到刘员外家做妾,既能得不少银钱,也能叫她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刘家,你以为我为啥这么心狠,还不都是为了咱们女儿?打算!”
他眼?帘微合,似乎在回想从前:“咱们之前还偷偷见过?她,她现在已经是千金小?姐,身?上的料子首饰,咱俩就算干上一辈子,也买不了一件。”
苏母忍不住点?点?头:“我晓得的,我就是想她。”
苏父:“那就更不敢给她拖后腿,她现在可是国公府家的小?姐!”
苏父微微出神,心中生出些许神往,国公府,那样高的门楣,竟然也被他将女儿?送了上去。
因此?,他也越发惶恐当年之事被人发现。
以前的苏三娘还小?,无人在意,可随着她越来越漂亮,那张出挑的脸越来越像之前那位夫人,不知哪一天,就会成为他们全家的催命符!
原来这就是原因。
苏三娘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丝毫声响,可她忍不住急促地喘息,大口大口地吞吐新?鲜空气。
所以,她根本不是苏家的女儿?。
他们真正的女儿?顶替她,成了国公府的千金小?姐。
所以她以前吃的苦受的罪,都是因为两人的一念之私。
苏三娘低下头,乌黑的瞳仁似两颗浸润的蜜丸,燃起簇簇火苗。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去的,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过?于好用的脑子一遍遍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一切。
她从小?就知道某些事情不对。
父母偏心,对她和哥哥姐姐是截然不同的态度,苏三娘不甘、怀疑、挣扎,终于在今天确定。
原来她真的不是他们的女儿?。
所以他们才要磋磨她,设计她,那刘员外娶过?多房小?妾,都在成亲不久后被其磋磨至死。
如今轮到自己,她不想认命。
以后的待嫁日子,苏三娘一遍遍去京城打探消息,国公府总共就没?几个,府中千金又是与?她年龄相仿的妙龄少女,苏三娘很快便找到了。
但她来不及高兴,成亲的日子到了。
因为是纳妾,只有一顶委屈的小?轿子,晃晃悠悠地送她入府,起轿前,尽管她表现得安分守己,却抵不过?苏家父母自己心虚,将她直接捆在轿子里。
“三娘,你安心地去吧,娘会想你的。”轿子外,传来苏母的凄声送别。
旁人不明?真相,见她哭得涕泗横流,还以为她们母女亲近,谁又能真掀开轿帘,看见捆在轿子里的新?娘呢。
幸而?她准备充足,身?上带着一把刀,路上便割开了绳子。
花轿吹吹打打,穿过?长街。
苏三娘就在轿子里往外看,熟悉的景色映入眼?帘,她攥紧指尖,成败在此?一举。
趁人不备,她径直跳下花轿,迎亲的队伍因变故乱成一团,还未抽出人手,苏三娘已经飞也似的跑了。
人声鼎沸,仿佛油锅里溅入一滴冷水,百姓们瞬间沸腾起来,瞠目结舌地看向前方,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中,只有一个话题——
新?娘子逃跑了!
喧哗与?骚动惹来不少人驻足围观,拥挤的人流随着苏三娘,一路来到国公府前。
她运气不错。
恰逢国公夫人祈福归来,苏三娘径直冲到前方,丫鬟婆子惊呼连连,仆从小?厮飞快举起棍棒:“退下!”
厉声呵斥令她怔在原地,不由得看向轿帘。
白?皙细腻的手指掀开轿帘,轿子里的贵妇人看向前方,只一眼?,便惊呼出声,眼?前的少女与?年轻时的她何其相似,灼目耀眼?的眉眼?,只是比她又多了几分尘绝艳。
“她是谁?”她攥紧掌心,询问?身?边的大丫鬟。
“你跑啊,怎么不跑了!”喜婆气喘吁吁地追过?来,见此?情景更加恼怒,心中怒骂真是好一个新?娘子,怕不是兔子转世,没?见过?她这么能跑的!
胆子又大的吓人。
竟连贵人都敢冲撞!
她忙上前,正要将人强行?拉走,只听一声猝不及防的大喊:“娘!”
苏三娘直勾勾地看着轿子里的妇人,眼?底满是笃定和坚持:“我才是你的女儿?。”
这一声似石破天惊,震惊众人。
喜婆愣在原地,看看轿子里的贵妇人,又见一身?嫁衣光彩照人的苏三娘,两人过?于相似的眉眼?,一颗心缓缓下沉。
此?事直接惊动了大理寺。
苏三娘当街认亲,语焉不详的几句话或许换成其他人都会觉得是痴言妄语,可那人说国公夫人。
少女与?她过?分相似的眉眼?,迎面而?来的熟悉感,让她不惜一力担下所有责任。
冥冥中她一直有种感觉,这就是她的女儿?。
于是,便有了现在这一幕
在场别无外人,之前有所顾忌的苏三娘直接说出偷听到的细节,十八年前,破庙产子,她说得越多,也越真切。
国公夫人眉头紧皱,几乎拧成一团,待她话音落下,已是直接站了起来:“你就是我的女儿?!”
她们调查到的消息早就足以证明?少女话语真假。
她忍不住去握少女的手,粗糙的肌肤比她还不如,不知她受了多少委屈。
念头跳出的瞬间,旱地隐忍多时的泪水瞬间迸发。
她是疼爱白?明?珠不假。
但那是因为白?明?珠是她的女儿?。
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基于明?珠是她的女儿?!
骤然得知白?明?珠占了她女儿?的身?份,还让她女儿?遭受如此?磋磨,之前有多爱,如今便有多恨。
到此?,国公夫人已经再不看养女一眼?,专而?去看昌国公:“老爷,你打算如何处置?”
国公叹息一声,目光落在白?明?珠身?,眉头微蹙,似是斟酌,又像是思?虑。
白?明?珠身?子摇摇欲坠,末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哀的哭声幽幽响起,她哭得十分伤心,眼?泪在青石板上积蓄成一滩水洼,却始终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苏三娘冷眼?看着,清楚得很,不说话,就是不愿意离开。
她看向自己的亲生父亲,和态度坚决的国公夫人相比,他显得很是犹豫不决,迟迟拿不定主意。
谁也没?注意,白?明?珠低垂着头,余光盯紧大门,眼?底饱含希冀。
直至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响起。
令她飞快抬头,水洗过?的眼?睛红了一圈,痴痴地看向来人——
男人一身?玄衣,身?姿挺拔,年轻俊美的面容上,镶嵌着浓墨似的星眸,此?时目光淡扫,恭敬地行?了一礼:“父亲,母亲。”
“晏临,你怎么来了。”国公爷白?英奇满眼?不赞同。
倒是夫人神色淡淡,只疏离地应了一声
一切落入眼?底。
苏三娘总觉得,昌国公的态度过?于热络,国公夫人又过?分疏离,可她毕竟才认亲不久,只能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疑惑。
白?明?珠却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求助地望向男人,声音怯怯道:“晏临哥哥。”
白?晏临目光清明?,神色平淡,显然早就知道她的事,低声应了一句。
白?明?珠心头一跳,抿了抿唇,那一分笃定忽然无端端动摇起来,很快又被她飞快驱散。
不可能的。
她知道晏临哥哥最?喜欢她了。
“晏临哥哥。”她再度重复,怯怯地看他,眼?里蓄满了委屈晶莹的眼?泪。
不等?白?晏临出声,方才犹豫不决的白?英奇忽然做下决断:“夫人,明?珠到底被我们抚养了这么多年,不如先让她待在府里,待日后再行?定夺。”
说着,他隐隐看向身?侧,正是白?晏临所在方向。
国公夫人皱紧眉头,还没?出声,已经有另一道声音骤然响起:“我不同意!”
说话人正是苏三娘。
作为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她本该显露出自己的温柔体贴,争得分离多年的父母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