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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京入座后,向章越陈述近来之事。
对于蔡京,章越是有些感慨的。
以往读书时,都说王安石变法最后失败了,这是导致北宋灭亡的原因。
但问题是王安石变法真的失败了吗?
要知道在宋徽宗时四任宰相的蔡京,他废除了王安石变法吗?
根本没有。
而且恰恰相反,他贯彻了王安石变法的主张。王安石变法最重要的不是什么青苗法,市易法等等,这些都是表面的,不是实质内容。
而王安石变法最要紧的核心,就是章越去三司度支厅时,看见王安石写在石壁上文章里的一句话。
那就是‘合天下之众者财,理天下之财者法’。
这一句话可以完整概括王安石变法的所有思想。
意思就是,将钱财从民间收上来归于朝廷,然后再通过朝廷分配出去!
而蔡京呢,将这一句话吸收但却作了极端化的修改,最后有了‘丰亨豫大’和‘惟王不会’。
蔡京与章越说了交引所近来运作之事,章越听得颇以为然。至从自己离开交引所后,蔡京确实将交引所经营弄上了一个层次。
章越道:“有一件事,上一次大名府被抓的十几个商人,可与你有干系?”
蔡京闻言道:“不错,是学生向计相建言的。”
大名府的商人搞了个民间版的交引所,然后就被朝廷查封了,商人们都被抓了。
“是断了交引所的财路么?”
蔡京道:“是是如此。”
章越道:“此事虽未出我意外,但没料到元长,你还是令我刮目相看了。”
“是学生办得不妥。”
章越道:“我并未怪你,管仲主张官山海,桑弘羊有盐铁论,本朝亦有茶禁酒禁,而如今迟早有交引之禁。”
“但这本来还未开始的事,却提前被你作了。”
章越这才创办了交引监,蔡京就想到了如盐铁专营那般进行垄断,运用权力打压任何进入这块的民间商人。
蔡京道:“老师,我看了大名办的交引所,他们办得很好,不仅尽取我们汴京交引所之所长,而且无我们之短。”
“比如手续之费,我们如今虽从一席五百文降至三百文,但他们只收两百文,甚至对大商人只收一百五十文之费。”
“不少盐商都离开汴京前往大名府交易盐钞,咱们毕竟是朝廷所办,不敢私下放贷。但大名府的不少商人之前就是质库商人起家,他们卖盐钞所得的钱财,直接存入自家解库之中,为所欲为。”
“这些年来,学生为了讨得官家三司的欢心,不断的助银助钱,好容易才令朝廷大臣不视交引所为暴敛。但这些商人却什么都没有作,如今路将铺平,他们倒是坐享其成。”
“老师,学生这么办也是不得已为之,否则这费尽心血所办的交引所怕是老师,敢问一句若是朝廷不盐禁,如今便是私盐横行当道,哪有公盐余地?”
章越道:“你所言我知道了,此事不可责你,但出手还是要有余地,立即将这十几个商人放开便是,不要到处树敌。”
蔡京道:“学生明白了,而且学生已是吸取教训,前半年内立即在大名府,成都开办交引监,专面辽国,大理经办盐钞之事,但手续之费要降到两百文确实一时之间难以办到。”
章越看见蔡京已吸取了教训,于是道:“办不到便办不到,咱们是大船,船大了就难调头,需要修补的地方也多,平日里养得闲人自然而然也就多了。”
蔡京道:“多谢老师,学生还打算以洛阳,京兆分引那般所事,这一次增资三万股向民间出售,一股售以一百贯之数,筹得三百万贯。至于大名府,成都的分引所,交引所依旧占七成股份,剩下由地方官绅入局。”
章越道:“此事你不必问我,自己去办吧。”
章越心想交引所的股份,即便从二十贯一股涨至五十贯,以及如今是一百贯,但估计发售出去仍是一股难求。
章越对蔡京道:“先问问三司,陕西转司,他们要买多少股?”
蔡京道:“学生已是问了,之前计相就要买三千股,薛运司要买两千股,本来他们还要买的更多,同时两宫太后”
章越心道,这个一百贯的价格果真是低了,增发的股份都被人内定了。
一股一百贯果真是买到即赚到。
蔡京问道:“老师这里有没有要买的?”
章越本想拒绝,不过想了想最后道:“此事要问问我家娘子。”
蔡京走后,章越感叹盐钞货币化可谓又进了一步,如此下去朝廷迟早是要将淮盐等一并纳入盐钞范畴。
几十年后蔡京办的事,自己如今倒是提前为之了。
蔡京最后将盐钞换回的金银,全部搬进了宋徽宗的库房里,宋朝每年盐钞收入从两百万贯达到了两千万贯。
章越正欲歇息。
这时候外人道:“外面来了一个陕西的军汉说是叫王音,执意要见老爷。”
章越心道,莫非是王韶?
章越当即道:“引他来见。”
章越一见对方果真是王韶。
章越一见不由斥道:“子纯如此胆大,竟敢私下来见我?”
王韶奉召进京应该是先面见天子,在此之前私下拜访大臣府邸,此事传出去会被御史弹劾。
王韶一脸风尘仆仆,身上装束不过是一名兵卒模样,见了章越后将范阳笠一丢,大大咧咧地坐在榻边笑道:“不日就要面君,在下怎能不来见见我的金主呢?”
章越道:“这么说,你是来还钱的么?”
王韶道:“这倒是不曾。如今我的随员都在官驿之中,我私下来见章正言是来请教如何面君之事。”
章越道:“面君之事,你就直言好了,何必问我?”
王韶道:“不然,昔日商鞅说秦王,先说了帝道,再说王道以及霸道,最后谈及变法方才得秦王赏识。我这面君的机会只有一次,不敢辜负了正言的举荐之恩。”
章越道:“举荐之恩也罢了,要紧的是你难道也有帝道,王道,霸道数策要说服官家吗?”
王韶道:“那是当然,若是陛下是守成之君,那么我当谏陛下和戎等十事,在边境偃旗息鼓,不作寸土之争。”
“若是陛下有志于徐徐图之,那么我当建陛下如何和睦蕃部,修兵备武,他日收复横山不在话下。”
“若是陛下是秦孝公一般,有雄图伟略之主,那么我这一番说辞可使朝廷灭了西夏,永绝后患,如此也可使我飞黄腾达,日后封王拜相不在话下。”
灭了西夏,好大的口气。
章越眼见王韶说得神采飞扬,仿佛功名唾手可得的样子,不由问道:“你有何策?竟有如此大的成算?”
王韶闻言道:“章正言虽是我的恩人,但我不会告诉你此中详情。只要章正言将陛下之决心告诉我便是。”
章越点点头道:“陛下既召薛向与你进京,其中抱负自是不用多言。”
王韶目光一亮道:“陛下是”
章越道:“陛下最推崇唐太宗,你说呢?”
王韶奋力击掌道:“如此我王韶荣华富贵可得,扬名天下就在指日之间了。”
章越看着王韶自己犹自在亢奋之中心想,王韶这样的人太热衷于功名利禄了,而且性子太过自负,自视太高了。
这样的人如果日后出人头地,通常都认为一切都是通过自己努力奋斗而来,而并不借助于旁人的帮助。
如果说王安石是不近人情,那么王韶则有些薄情。当然能成大事者,不少也是这个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