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王殿内躺着另两具穿着华服的尸首。
宫门封锁了, 三郡尚有大小水道无数,宫人们逃窜不及,便潜入水中或附着船底而逃。
柳佑抱着林珙,勉强沿着最脏的那条水游出了西宫门。深夜暗不见五指, 他们分辨不出周围人的模样, 才得稍松戒备, 躲在桥洞下屏息栖身。
大雨愈急,水势高涨而湍急, 不停地将乱民冲散。启军声称不杀百姓, 可从三郡王宫里逃窜出的贵族与亡兵已啃惯了百姓的骨头,此时见人便抢便杀,以保自己性命。
林珙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无辜百姓被一个个手持兵刃的人欺辱杀害, 也只得呜声忍气,眼泪暗流。
吵骂声随着杀抢声不断。
“南殷亡了,都完蛋了!姜太后献出玉玺,还杀死了皇后与她腹中孽子, 最后还不是落得个自刎而亡的下场!你们这群豺狼都得以身殉国!”流民一声凄厉大喊,随即便坠入了河中。
林珙听言周身一震,想抓住那人再问清宫中形势,又险些被一股急流冲走。
柳佑一只手抱着桥墩, 拼力将他拉了回来,压低声急斥:“皇上作甚!追兵还在附近,切不可声张!”
他见林珙萎靡,又咬牙道:“太后所做一切,皆是为了保住皇上性命, 来日得以重谋大业夺取江山!只要皇上活着……大殷、大殷就没有亡!”
“太傅何须再要骗我!王宫一破,大殷已不剩半点基业……”
林珙被冰冷的水拍得麻木, 微显的喉结往下滑动,说:“太后不是为了保皇帝,而是为了保林珙……”
“皇上在说什么浑话?”柳佑嘶声低骂,“你林珙即是皇帝,是天命之人!”
“只因我是贤太子之子,你们都盼我成为下一个林鸣璋,”林珙说:“可你们不知,林鸣璋究竟是怎样一人。”
柳佑愣了一愣。
“我实非姜熹所亲生,乃是林鸣璋与先帝辰妃的私通之子。”林珙平静地说出了这个秘密:“姜熹当日诞下的乃一女婴,只不过她为了成全我父亲贤德的名声,认养了我,亲手掐死了她的亲生女儿!”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柳佑下巴微张,一时不知该作如何反应。如林鸣璋那样高洁贤明的人,怎可能做出这样有违天伦有损皇家颜面之事!
转念一想,这样的事对寻常的王孙公子或不算什么,可林鸣璋的贤太子之名既已被世人供上神坛,封为圣人,哪怕是一丝污点,都足以让他诟病千年。
姜熹无疑是深爱林鸣璋的,也是个深明大义的妻子。
她同世间其他妇人一样,在深夜里时常因丈夫的过错恨愤不已,可她又不同,身为皇室儿女,她至死都在想办法遮掩林鸣璋犯下的错,完成他生前未竟的事业。
他们母子当日谋害忠臣,构陷林荆璞,初回三郡,旧朝中有诸多臣子对他们猜忌不止,想要把控局势,让三郡众人为自己所用,难免做些非常之事,还得要有所牺牲。
姜熹不惜以己身拉拢吴祝,专权擅权,将罪责都揽于己身,都是为了功成之后,让林珙成为世人心中活着的林鸣璋,做一个身前身后都受万世景仰的君王。
不过她到底是初涉政坛,稍有不慎,便走错了几步棋;又可惜她的敌手是魏绎与林荆璞,她敌不过,也算不过。
她将林珙抚养一手长大,是有母子之情的。可她每每看到这个孩子,除了丈夫的模样,总能瞧见那个女人的身影。她心中不甘,可又抛不下肩上的重责,只好日复一日的忍耐挣扎。
都不重要了。
大殷已经亡了。
亡国前夕,是姜熹用死换来了林珙的自由。
她亲手了结了自己与世人对林鸣璋的执念。林珙将来不必再一板一眼战战兢兢地活着,也不必再为了成全父亲的贤名而活。
林荆璞被迫砍断禁锢之时,尚且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林珙挣脱这命运的束缚,牺牲了他的母亲与最后的大殷王朝。
浓雨惨烈,林珙仰起头望向王宫的夜色,瞧不见一丝星光。霎时,他“哇”的一声吐出了口鲜血,面色煞白,河水被染红了一片。
柳佑此时心痛欲裂,还是缓慢地张开双臂,在这冰冷的河水中拥住了林珙。
岸上还有人在放火,不远处的船只猛地烧了起来,又死了人。但很快,王宫中的启军便会出来扫平这一切。
这夜于他们来说无端漫长,待到天明之时,或许会是一场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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