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管好你的眼神。”
“……”
“如果你自己管不住,朕会把你纳入后宫,好好的管教的!”
。
第二天,皇帝颁下圣旨,诰封傅八岱为集贤殿侍读学士、吏部文撰司郎中,敕封刘轻寒为集贤殿直学士、轻车都尉。
我是在服侍常晴练字的时候听到这个消息的。
常晴默默的将金刚经的最后一个字写完,才回头看着我,笑道:“你放心了?”
“什么?”
“刚刚,你捧着香盘,手一直在抖。”
我愣了一下,也笑了笑,常晴在瓷盆里洗了洗笔,慢条斯理的说道:“那个刘轻寒,就是傅八岱的学生?”
“是的。”
“听说傅八岱眼睛坏了,教课授业都要他代着。这个人品性怎么样?”
“……好。”我想了想,又说道:“很好。”
常晴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奇怪:“你倒很少这么说人。”
我勉强做出一个笑容,上前去帮她把笔洗干净挂好,从香盘里拿了帕子给她擦手,她擦干净了手坐到桌边喝茶,一边吹着上面的茶叶,一边轻轻道:“这两天集贤殿倒是热闹。”
“是吗?”
“你没过去?”
“没有。”
不是不想,只是不敢,这个集贤殿正字的职位原本就不是真的让我来做的,现在刘轻寒在集贤殿,裴元灏又对我下了那样的警告,我更不敢有任何行差踏错,虽然现在看起来裴元灏对他还是不错,但皇帝若真的要发起火来……
我不敢想。
常晴继续说道:“皇上只是下了诰封的旨意,但还没有正式为百官引见,可是朝中却有不少官员这些日子都往集贤殿走,像是礼部侍郎霍联诚、中书省员外郎齐芳、司经局洗马高天章……”
我听着这些人的名字,心里倒是有些敞亮。
这些都是近年来朝中新提拔的一批年轻官员,每一个的名字我都耳熟能详,是我认为将来可以帮助裴元灏治理南方,甚至治理天下的助力!
但这些人都是年轻人,就算想要大展拳脚,也无法跟朝中尸位素餐的老臣相抗衡,有了傅八岱这样的大儒,他们才总算有了一个中坚力量,只要这股力量能够慢慢的集结,哪怕现在还处于弱势,但至少不会被逼得步步后退。
我想了想,对常晴说道:“皇后娘娘觉得,这是好事吗?”
常晴喝了一口茶,默默的看着茶碗上升起的袅袅轻烟,沉思了一会儿,才淡淡笑道:“是好是坏,与本宫无干。”
“……”我倒忘了,她对朝廷的事,从来都是不冷不热的。
“念深,该回来了吧?”
“……是,看时辰该回来了。”
她点点头,不再说什么,我也知道该去宫门口迎念深,便向她告了个罪,扣儿跟着进来服侍,我就往外走去。
刚刚走到门口,却是刚好,看见念深进来。
一见到我,他立刻扑过来抱着我的腿,仰头看着我,笑眯眯的:“青姨!”
我摸了摸他肉呼呼的脸蛋,笑道:“殿下怎么这么高兴?”
“看到青姨就高兴。”
“你啊。”
我也笑了,牵着他的手回房,给他用温水洗了手,但我的手上还有之前在竹林里的擦伤,沾了水就有些疼,听我轻轻哼了一声,念深立刻牵着我的手走到桌边,小心的看着:“青姨,我看看,是不是很痛。”
我笑道:“没事了。”
他嘟着小嘴冲着我的手吹了吹,然后低头拿出一只小木瓶来,说道:“青姨,你试试用这个,很快就能好了。”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黑乎乎的药膏,不知道用什么做的,味道有些腥苦。
见我只是看着,念深就抢过来,小心翼翼的掏出一些抹在我的伤口上,果然火辣辣的痛楚好了一些,伤口传来了一点凉丝丝的感觉,我笑道:“这药膏倒是管用,哪儿来的?”
“呃?”念深愣了一下,下意识的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我看着他,疑惑的道:“怎么会不知道?”
“师哥不让我说!”
“……”
我顿时愣住了,喉咙里升起了一种哽咽的感觉,沉默了一会儿,只觉得伤口凉丝丝的地方倒变得暖了起来,却并不痛,有一种说不出的,每一寸肌肤被熨帖的感觉。
我笑道:“那,我就不问了。”
一听说我不问了,念深立刻松了口气,笑眯眯的看着我的手,轻轻的帮我吹着,我从他手里拿过那只木瓶,说道:“殿下,这个给我好吗?”
“好啊,本来就是——要给你用的呀!”
我将那木瓶拿在手心里,用力的握着贴在胸口,只觉得鼻子一个劲的发酸,念深一抬头,立刻说道:“青姨,你怎么了?你是要哭了吗?是不是伤口很痛啊?”
“没,没有。”我急忙掩饰的摇摇头。
见他还一直追着我问,我吸了吸鼻子,故意问道:“对了,殿下今天在集贤殿听了什么,学了什么吗?”
一提起这个,念深立刻点点头:“有的。”
“那,学了什么?”
平时我问他学了什么,他总是会一连串的说出今天听了什么故事,背了什么事,又懂了什么道理,可今天问他,他却好像满心的疑惑,说道:“青姨,今天老师说的,很奇怪啊。”
“哦?你跟青姨说说。”
念深挠了挠头,说道:“青姨,你觉得,沽名钓誉,是一件好事吗?”
我蹙眉:“沽名钓誉?”
“嗯,师傅今天说沽名钓誉,他说到了一个和尚,叫——叫佛图澄。”
我一听,立刻心下了然。
图澄和尚,是古代一个有名的和尚,在世人眼中,却也是个毁誉参半的人。传闻他佛法高深,能诵经十万言,善解文义,想来是个有道高僧;但也有人说他沽名钓誉,多与权贵相交,门徒逾万,喜与学士论辩争胜,是为清净佛门不齿。
我摸了摸小念深的发心,说道:“那,殿下是如何看待的?”
小念深嘟着嘴,有些颓丧的道:“青姨,我根本就不懂,图澄和尚的故事,也是才听老师说的,我也不知道,沽名钓誉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想来问你,可你也不告诉我。”
我笑了笑,没说话。
若是别的孩子,也许老师会直接告诉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但对于念深这样的孩子却不能,他的身份特殊,也许将来会是这片大地的主宰,在他的眼中,有一些事不应该有绝对的对错,而应该让他懂得得失。
念深想着,突然说道:“不过,青姨,今天师哥又挨打了呢!”
“又?!”我吃了一惊:“傅八岱经常打你师哥吗?”
“是啊,几乎天天都打。今天,他又挨打了。”
我顿时皱紧了眉头。
这个老头子,这种坏脾性,怎么到老都改不了!
“那,你师哥今天为什么挨打?”
念深说道:“师傅问我们沽名钓誉到底是对是错,师哥就起来说,是对的。”
“……他说,是对?”
“嗯。”念深点点头,眨巴着大眼睛竭力回忆着,说道:“师哥说,若没有名气,别人就不会听你讲话,哪怕你讲的是人间正道,舌灿莲花,也没有人能听到;要宣扬正道,就应当沽名钓誉,让更多的人来听自己说话。只是,沽名钓誉之后,不要忘记自己的——呃,本心!如图澄和尚,与权贵结交,所以世人才会知道他是个高僧,世人知道了,才会争先恐后的来见他,听他讲禅,只有这样,才能让更多的人知善摈恶,弘扬正道。”
“……”
“师哥说,所以,沽名钓誉不是有错,反而,有的人应该去沽名钓誉才对。”
“……”
我听得有一种恍然心惊的感觉。
这种说法,我并不是完全没有意识,只是——说出这些话的人,是刘轻寒,是刘三儿。
那个曾经在渔村辛苦过活的男人,那个趴在灶台前闻着鱼汤香味就满足不已的男人,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到我的视线外的?
从在河边的沙滩上,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书?还是和过路的读书人相谈,学诵“君子喻于义”?还是在销香院内,委身那样的污秽之地也要坚持偷偷的旁听?
我没有想到,在我没有看见的地方,他已经走得这么远了……
就在我出神的时候,念深轻轻的拉着我的袖子:“青姨,青姨?”
我蓦地回过神,低头看他:“嗯?”
“青姨,为什么老师总是要打师哥啊?他是不是不喜欢师哥啊?”
“……”
我想着,笑了笑,低下头扶着他的小肩膀,说道:“念深是在关心师哥吗?其实你不用担心,傅大先生轻易不打人的。”
“哦?”
“他一共只有三个入室弟子,最喜欢的,才打得最厉害;若不喜欢的,他教完了学问就赶出门,一辈子都不会再见的。”
“是这样啊。”
念深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可又不无担心的说道:“但是,师傅又看不到,经常照着门面儿打,前几天把师哥的脸都打破了呢。青姨,师哥太可怜了……”这时杏儿已经拿着衣服进来给他换了,而我还站在那里,手里握着那只小木瓶。
只有沽名钓誉,才能做成一些事……
刘轻寒他,想要做什么事?
虽然我一直知道,他有自己的想法,也许现在,那些想法已经成了抱负,而他一步一步的,离皇权的中心那么近,也就更有机会把自己曾经的想法付诸实际。
那样的话,他所要对上的——
申家!
权倾朝野,横行六宫的申家!
一想到这里,我用力的捏紧了手里的木瓶,手指也被磕得有些疼。
直到现在,裴元灏也还没有正式将他们师徒引见给朝臣,也许是在等一个机会,也许是因为时机还不成熟,申恭矣是一定要置他们于死地的,在路上没能得手,那么在朝廷上呢?
在这里,杀一个人,不用刀剑,却比捏死蚂蚁更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