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崔仪义愤填膺的指责, 云黛有一瞬发懵,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叫嚣——
他怎么会知道这事?!
崔仪那边还在说,“云妹妹你别怕, 他虽权大势大,却也不能一手遮天。你若不介意,我可以帮你, 带你去求端王妃,或者寄信回陇西, 让姑祖母替你做主, 她老人家是非分明……”
“仪表兄。”云黛打断他的话, 努力让自己不那么失态, 脸色却是不可抑的发白, 艰涩问道,“这些事你都是从哪听来的?”
崔仪见她强撑精神的病弱模样, 心下不忍,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 可云黛那双水眸直勾勾盯着他,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 斟酌片刻, 他垂下眼幽幽叹道,“街头巷尾都传开了, 说你和谢伯缙暗通曲款,面上装作兄妹模样, 其实早已有了首尾……”
其实还有些更难听的话,大都是诘责云黛的,不堪入耳,崔仪实在说不出口。
这件事仿佛一夜冒出来的春笋, 还有些叫花子把此事编成歌谣沿街唱喏,长安城内已有不少人讨论。虽不知真假,然三人成虎,抱着“苍蝇不叮无缝蛋”“一个巴掌拍不响”“无风不起浪”之类想法的人比比皆是,反正看热闹说闲话也不用什么成本,上下嘴皮子一碰,大家图一乐呵。
明明是春日暖融,云黛却如坠冰窖,娇小的身躯在微风中摇摇欲坠,面色灰白。
都传开了。
瞒不住了。
她早该知道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原也是瞒不住的,却没想到最后竟是以这种糟糕的方式揭开。
崔仪见她几欲栽倒的模样,下意识伸手去扶她,“云表妹。”
云黛躲开,退了一步,“我没事。”
崔仪尴尬的收回手,见她脸色不好,柔声安慰道,“这事并不怪你,我相信你的为人,你断不是那样的人,外头那些流言蜚语你别往心里去……”
“相信我的为人么。”云黛轻声喃道,白皙的面颊浮现一丝自嘲的笑意,“我也不是什么纯善高洁的好人。”
崔仪微怔,一时失神盯着她。
云黛迎上他的目光,静默半晌,淡淡道,“仪表兄请在此稍候,我拿些东西,去去就回。”
也不等崔仪应下,她转身就往后院走去。
望着那身影逐渐走远,崔仪只好站在原地等着,耳畔又回想起她那句不是好人的低语,心绪也变得复杂起来,难道云黛并不是被逼迫的?
可她瞧着也不是那等爱慕虚荣之人,况且先前几次相处,分明那谢伯缙的举止更为专制武断,无形中透露出对云黛的维护与占有欲,早已有些超出兄长对妹妹爱护的范畴……
崔仪思绪纷乱如麻,不多时,云黛折返回来,纤纤素手捧着个雕花小木盒。
“这是?”崔仪问道。
“既已断了缘分,这些东西留着也不合适,还是物归原主吧。”
云黛将盒子递给崔仪,崔仪也猜中里面是什么,一时竟不舍伸手去接。
这一接过,他们俩之间真是斩断一切,再无半分牵连了。
他是心仪她的,这娇美温柔如精灵般的女子,毫无征兆的降临在他平淡无奇的生命里。
当知晓母亲属意云黛时,他难抑欢喜,元宵节那夜她接过那如意坠儿的一刻,他甚至都在脑中描画出她凤冠霞帔嫁给他的红妆模样。然而这一切是那样短暂,就像做了一场梦幻的美梦,可梦境终究有醒来的一天……
“仪表兄。”
云黛的唤声将他从遐思中唤回,他动作僵硬的接过那个木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及笄时送的医书册子,以及一枚小巧晶莹的如意坠。
崔仪喉间苦涩,“云表妹,这如意坠你还给我也罢,医书还是留着吧,特地给你寻的,我拿着也没用。”
“仪表兄拿回去吧,这些日子我病中无事,便将书册誊抄了一遍,若想看的话,我翻看誊抄本便是。”
云黛嗓音轻淡,似乎和从前并没什么区别,但崔仪还是听得出她的疏离和客气。
这回,真是断了干净。
只是他心有不甘,手指紧紧捏住那木盒,凝眸看向她,“云表妹,你与谢伯缙……你与他……真的如传言那般?你是情愿的么?”
云黛眼底划过一抹怅惘,再次看向崔仪时,吐字清晰,“仪表兄,这是我们的私事。谢崔两家虽是亲戚,但有些事与你无关……”
半截话还没说完,就听崔仪道,“怎么与我无关,如若不是因为谢伯缙,你我本可定下百年。“
“之前我的确将崔家视为一门好婚事,但……”云黛蹙了下眉,低声道,“现下你我缘分已尽,多说无益,仪表兄还是早些放下,另觅佳妇。”
缓了口气,她又抬眸补充道,“你也不必再去质问我大哥哥,你我都未曾定亲,仪表兄以何立场去问呢。他那人生性冷漠,你若惹得他不痛快,反伤了两家的情分,这又是何苦。”
这话像是劝慰,却又锋利的像把尖刀直直的砍断崔仪最后一丝希冀。
是啊,他凭什么呢?再看云黛这副淡然平静的模样,不免让他猜测她是心甘情愿跟着谢伯缙的——
他手指攥紧,语带怨气,“既然你们兄妹已有私情,你又为何来招惹我?”
云黛露出一丝苦笑,沉默两息,她退后一步,恭恭敬敬朝崔仪肃拜,“是我对不住你,若有怨怪,冲我便是。”
她这般大礼倒叫崔仪有些无地自容,先前他几次说亲也有未成的情况,却也是好聚好散,偏偏这次……怪就怪在他自己动了真心。
“罢了。”崔仪叹口气,很是无奈,“许是真没有缘分。”
云黛缓缓起身,平视着他,“仪表兄端方上进,前程似锦,定能觅得佳偶。”
崔仪看向她,反问道,“那你呢?云表妹,你就打算这般跟着谢伯缙么,他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不好,实在是他的身份太盛,晋国公府的世子爷,日后要继承整个陇西,且他如今还任职北庭都护,这样的煊赫权势便是尚公主都绰绰有余。难道你愿意给他当妾侍?”
云黛原以为她有自知之明,再听到这些就不会很难过。然而真当旁人说出这些话,且不是刻意挖苦或是阴阳怪气,甚至还带着几分好心的劝慰,那杀伤力等于往她身上抽鞭子——
每一鞭都告诉她,你不配。
彼此身份如天堑,云泥之别,她在常人眼中只配给他当妾。
“多谢仪表兄关心,但我还是那句话,我与他的事,你还是莫要多问。”
云黛勉力维持笑容,朝他福了福身子,“言尽于此,你还是快出府吧,莫要与我大哥哥起无谓的争执。”
崔仪心间有千言万语,但云黛已下了逐客令,他只好压下那些话语,拱手道,“好吧,那我告辞。”
云黛嗯了声。
崔仪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扭过身来,“相识一场,无论怎样,我希望云表妹能顺遂无忧。”
云黛心间微暖,朝他客气颔首,“我也愿仪表兄万事顺心,平安喜乐。”
三月春风里,彼此相视一笑,又各自去往不同的方向。
终是缘淡情浅。
回到月德院后,云黛静坐许久。
琥珀在旁看得万分焦心,踌躇半晌,上前轻劝道,“姑娘,您去院子里坐坐?春风和煦,正适宜打秋千……”
云黛侧眸看向她,“琥珀姐姐,你说外头都是怎么传我的呢?
琥珀噎住,忙道,“外头都是些胡说八道的,那些脏心眼子的人乱嚼舌根,也不怕死后下拔舌地狱!”
云黛也知道从琥珀的嘴里问不出什么,见外头天色还未晚,索性站起身来,“备马车,我要出门。”
“啊?姑娘您要去哪?”
“去云海楼吧。”
云黛记得这家酒楼离辅兴坊很近,头一次去那吃饭时还遇上了许意晴兄妹。既然崔仪说这事街头巷尾都传遍了,那酒楼里客来客往,人多嘴杂,定然也能听到一二。
她明知道出去后会听到些什么,却又像自虐般,想去看看情况到底糟糕到哪个地步。
琥珀试图劝阻,到底拗不过云黛的坚持。她清楚自家姑娘骨子里的倔强,只是平日里并未显露,对事对人大都是一副随遇而安、能忍则忍的和气态度。
云黛换了件低调的素色衣裳,戴着帷帽,云海楼的伙计本想引她去雅间,云黛却在大堂选了个角落,点了壶碧螺春,一碟桂花糕。
伙计觉着这小娘子实在奇怪,虽衣着朴素,但乘坐的马车和前后跟着的丫鬟,瞧着不像是坐不起雅间的样子。但南来北往的客人那么多,有怪癖的也不少,伙计也不敢多言,规规矩矩上了茶水糕点,便去招待其他客人了。
云黛慢悠悠喝着茶水,看厅堂里人来人往,听他们七嘴八舌的谈天说地,商事朝政,家长里短,风景山河……
直到四五个儒士服的读书人落座,云黛才等到她要听到的——
那几个书生或是落榜了,满腔怨怼,格外激进,又聊起那些考上的进士都是骂骂咧咧的,后来又提起风头大盛的谢仲宣。他们自己没本事,便愤慨猜测谢仲宣背后寻了关系,讨好考官,又酸世家公子与他们抢进士名额,丝毫不给他们这些寒门出头的机会。
两壶黄汤下肚,其中一人颇为快意的哼笑,“那些世家都是面上光鲜,背后污糟腌臜。听说晋国公那养女生得貌若天仙,她既有本事勾搭上谢世子,难保她没去勾搭探花郎,反正勾一个也是勾,多勾一个,她的荣华富贵更有保障了。”
“嘿嘿这女人精明得很,当养女哪有当夫人安稳,就算是给谢世子当妾,那也能锦衣玉食吃香喝辣一辈子了,若是肚子争气能生个儿子,日后还能分得一份家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