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吉日,宜搬迁。
一大早王府奴仆们里里外外搬着行囊,北苑的三兄弟并没多少东西, 倒是云黛,这几月来收了不少礼物,有端王妃赏的, 有及笄礼收的,更多是谢伯缙断断续续送的, 积少成多倒也攒了半个库房。
嘉宁前来凑热闹, 看到那满满当当好几箱物件, 不由揶揄云黛, “云表妹家资颇丰啊, 竟攒了这么多好东西。”
这话只是打趣,并无刻薄, 云黛大大方方笑道,“二表姐挑一挑, 看中什么便拿去。”
“我才不要。”嘉宁撇撇嘴,等箱笼都搬走, 映雪小筑又恢复最初的模样时, 她忽然有些落寞,闷闷不乐的叹了口气, “我阿姊出嫁了,你也搬走了, 一个一个都走了……”
云黛见她流露出不舍之意,既诧异又动容,朝她眨了下眼,“二表姐这是舍不得我?”
嘉宁脸上一红, 一双杏眸瞪她,“胡说八道!谁舍不得你啊!你要走就走呗,快走快走。”
见她口不对心,云黛无奈轻笑,又从袖中取出一枚彩线宝珠的络子递给她。
“我在府上叨扰多日,如今要走了也不知道该与你说些什么。我知道你什么也不缺,这是我自个儿亲手打的络子,你若不嫌弃就收下做个念想,日后看到这条络子也能想到咱们曾经相处的这段日子。”
那条络子编的十分精巧,缠绕的珍珠颗颗洁白浑圆,一看就知是精心挑选的上品。
“既然你都编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下吧。”
嘉宁伸手接过,认真瞧了瞧,面上也露出几分喜欢,转手将络子递给丫鬟,交代收好,又扭头看向云黛,“我这会子也不知道送你什么,唔,反正你们现下只是搬宅子,人还在长安,等你何时回陇西,我再回赠你一物作纪念。”
云黛笑着应下,“好呀。”
嘉宁又问她,“不过你真的要回陇西啊?那崔家怎么办,你之前和那崔仪不是相处得蛮好?”
提到这事,云黛脸上笑意稍敛,语调也稍沉,“大概是缘分不够吧。”
嘉宁还想再说,前头倏然响起奴仆们请安的声音——“世子爷万福,二爷万福,三爷万福。”
嘉宁的注意力霎时被吸引过去,在看到一身簇新月白色宝相花纹广绫长袍的谢仲宣后,更是难掩喜色,忙上前问好。
云黛也在旁行礼。
谢伯缙走上前,视线直接落在云黛脸上,“妹妹这边可都收拾好了?”
云黛有意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都收拾好了。”
谢伯缙嗯了一声,“那就去前头给姑母辞别罢。”
……
与端王妃话别半盏茶功夫后,王妃还送了两个办事利落的婆子给谢伯缙,协助他管理宅院,调教新买的奴仆。
嘉宁本想跟着一道去辅兴坊的将军府,但端王妃以搬家事忙为由,将人给留了下来。嘉宁无法,只得拉着云黛,“那等过两日你们安顿好了,我再过去找你玩。”
云黛见她依依不舍的目光自始至终落在谢仲宣身上,不禁汗颜,嘴上答道,“好,欢迎你来。”
赶在晌午之前,兄妹四人总算到达新宅。
与上回相比,新宅添了不少物件,花园池塘也修建整理得愈发精致。一下马车,管家就领着奴仆们夹道恭迎,又引着云黛他们去各自的院落——
云黛住的月德院是后院第一间,离后花园很近,离谢伯缙的住处澹怀院也很近,穿过一扇月亮门,走过一条青石板路就到了。
云黛怀疑他是刻意这般安排,却又不好问他,只得带人住了进去。
在安排丫鬟们归整箱笼时,管家带着账房、账本、库房钥匙、府中的奴仆一齐到了云黛跟前。
“老奴给云姑娘请安,将军吩咐了以后府中一切事务都由云姑娘主持掌管,这是咱府上的账册和各处门房的钥匙,请云姑娘收好。”
云黛耳边嗡嗡作响,只觉那人未免也太明目张胆,才刚搬来就叫她管家,他是什么意思?真就不怕旁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么。
然而面上却是强装镇定,态度宽和地对管家道,“长兄之前并未与我说起这事,这些账册钥匙管家还是先收回去,等我先问过他再作打算。”
管家面露为难,一番推辞后,只将奴仆们带了下去,账本和府中钥匙都留了下来。
“姑娘,这、这怎么办啊?”琥珀急急问道。
云黛的目光停在桌上那账本与钥匙上,沉吟片刻,起身道,“都带上,去找他。”
琥珀一怔,再看自家姑娘脸色沉沉,显然是真生气了。她忙不迭交代银兰布置院落,自个儿揣着那些账本钥匙,跟着云黛去了澹怀院。
长安的澹怀院比陇西的更为气派宏大,面阔五间,正中为厅堂,左梢间摆着博古架和名家字画,里间设书房,右梢间设长榻作起居室,里间是卧房。正院两旁还有重重厢房、耳房,前后各设一叠抱厦。
云黛到时,谢伯缙正在书房里看地图,听到仆人来禀,忙叫人请进来。
见着她气势汹汹一副登门算账的模样,倒半点不惊讶,只看向她,“妹妹的院子收拾好了?”
琥珀战战兢兢将账本和钥匙放在桌上,在接收到世子爷的眼神后,赶紧退下。
没了旁人,云黛指着那堆东西,柳眉蹙起,“大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叫妹妹帮着管家而已。”谢伯缙不紧不慢将地图收起放好,走到她面前去牵她的手,被云黛给躲开。
他皱眉,“就为这,生气了?”
“为何要我管家,我什么身份就替你管家。你明明答应我,给我时间缓一缓,不会将我们的关系对外透露,面上还是当兄妹的。”云黛面色怫然,莹润黑眸透着薄怒。
明明是生气的,可白嫩的脸颊微鼓,就算凶起来嗓音也又软又绵,简直是……可爱极了。
本来为着她这份遮掩,谢伯缙心头也有几分憋闷,但看她这样,又无法真与她计较,只抬手揉了揉她的额发,耐心与她说道理:“府中就你我、二郎和三郎四个主人家,我近日外头事忙,无暇管家。二郎和三郎倒是闲暇,可他们从未学过管家之道。倒是妹妹一直跟在母亲身旁学习算账管家,如今住在这府上,帮自家兄长代管府上事务,这不是很正常?”
见云黛的气势徐徐消退,谢伯缙拉着她的手到榻边坐下,温声细语,“不然为了避嫌,让二郎和三郎管家?这反倒更招人起疑,妹妹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下云黛心头最后一点争辩的底气都被扑灭了,尤其他态度越是温和耐心,越显得她无理取闹。
“妹妹近日的脾气越发大了。”
“……”云黛垂下眼帘,不用他说,她也意识到了。
自从捅破那层窗户纸后,她的情绪就像是烧开的水壶,水花四溅,蒸腾不断。
或许是原本平稳踏实的日子被这段感情给打乱了,每日睁开眼都不知道明日会有什么变数,心也变得焦躁——
“不过是仗着大哥哥的喜欢罢了。”云黛低低道。
“你倒是明白。”
谢伯缙轻呵一声,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望向她黑白分明的眼,“这会子还生气么?”
云黛对上他温柔的目光,还是会恍惚,曾经这双眼哪里会有这样的神色,总是淡漠的,像夜色里的深潭,黑漆漆一片,瞧不出任何情绪来。可现在这双眼睛看她时,像春日里的风,含情脉脉,春意绵绵,有时候又像是盛夏日的烈日,灼热滚烫,恨不得将她融化在他眼里似的。
她微微偏过脸,不看他,“是我错了,自己做贼心虚,还来怪大哥哥的不是。”
“男欢女爱,天经地义,怎么就成做贼了。”谢伯缙轻声道,“是妹妹说要缓一缓,才落得这样躲躲藏藏。若妹妹不想这样,晚上一块儿用饭时,我就与二郎三郎把话挑明,好让他们喊你一声嫂子。”
云黛眉心猛地一跳,推开他,“大哥哥是疯了么?”
她简直不敢想。
她自小与二哥哥三哥哥一块长大,他们对她照顾良多,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若骤然从妹妹变成大嫂——她哪有那个脸!
“妹妹不是讨厌躲躲藏藏么?”
“不行。”她果断拒绝,在对上那人阒黑的眼眸时,心头一颤,软了态度,“起码……不是现在。”
谢伯缙不语,云黛知道他也闷着一口气,想了想,主动握住了他的手掌,软软的撒娇,“大哥哥,你别与我生气了。这些日子我会好好打理府上事务的……”
她惯会察言观色,温言软语,叫人半点办法都没有。
谢伯缙将她揽在怀中,喟叹一声,“都依你。”
云黛放下心来,脸颊在他的怀中依赖的蹭了蹭,嗅着他衣襟上好闻的沉雅香味。
这般亲昵,像是新婚燕尔的夫妻。良久,她在他怀中发问,“大哥哥喜欢我什么呢?”
谢伯缙的指尖绕着一圈她的发,认真思忖后,慢声道,“喜欢便是喜欢,真要说出个子丑寅卯却是说不出。”
“喜欢我的脸蛋?性情?”云黛探出脑袋,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回答。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觉着自己除了这张脸比较特别之外,再无其他过人之处,可他为何偏看上了她?明明他有那么多可选择的名门淑女,或家世显赫,或文采出众,或贞静贤德。
“论美色,丹阳公主也算是生的一副好皮囊。论性情,长安城里不乏好性情好教养的淑女,然而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感情这事本就没道理可言,你可因为一个人的品行相貌去亲近她,可心动这回事,谁也说不准。”
他挑起云黛的脸,反问她,“妹妹又是为何对我动心呢?”
云黛被他含笑的眸子看得脸颊绯红,她自是答不上来,不知不觉就喜欢上了,她若能控制住自己的心,她肯定是不要喜欢他的。
谢伯缙看她脸红躲避的模样,心里喜欢得紧,左右没有旁人,又是在他的院里,索性将人抱在怀中亲了又亲。
头一次显得生疏,这几次下来越是娴熟,云黛被亲得心跳加速快要喘不上气,等他一松开她,忙不迭从他怀中逃开,抱着那些账本钥匙,“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她的背影急哄哄的,谢伯缙半靠在榻边静坐一阵,燥热难纾,伸手将红木窗牖推开,叫外头透着寒气儿的春风吹进屋里,这才冷静一二。
当日夜里,兄妹四人在新宅子用过一顿乔迁宴,热热闹闹,很是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