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的惨叫声太过凄厉, 宛若往平静湖面投下石块,水花四溅,一下惊动铺子内外。
谢伯缙嫌恶的将他松开, 从袖中掏出帕子擦净手指。
五皇子捂着断掌痛不欲生,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下,再看到谢伯缙擦手的动作, 更是恨得牙齿发痒,面皮都涨得发青发紫, “谢伯缙……你该死, 你竟敢…竟敢伤我!”
谢伯缙恍若未闻, 径直走向云黛, 见她眼圈发红, 惊惧的泪水还挂在苍白颊边,心口犹如针扎般, 两道浓眉拧起,他抬起手, 粗粝的拇指揩去她脸上泪珠,“别怕, 哥哥来了。”
云黛紧绷的神经一放松, 方才的害怕与委屈登时开了闸的洪水般,泪水落得更凶了, 朝他走去,“大哥哥……”
谢伯缙听这哭声心里难受得很, 索性长臂一伸,将她直接按进怀中。
他怎么…这样。
云黛呆住,她的脸紧贴着男人坚实的胸膛,鼻间是他身上浓烈的男人气息, 隔着不算厚的布料,她能清晰的听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往她的耳朵和脸庞传递着过分灼热的温度。
她的脑子变得空白,一时都忘了哭。
头顶响起男人低沉的哄声,“不哭了,没事了。”
这哄声她觉得熟悉,秋狩遇刺时,在那个漫长浑噩的梦境里也是这个声音。
博古斋里零星几位的其他客人、外头守着的侍卫和太监、谭信和翠柳、二楼挑青铜器的许意晴和掌柜的,闻声赶来,当看到这二男一女以及散落在地的书本时,皆吓了一跳。
“哎哟,我的书啊!”
“殿下,殿下!”
“世子爷,云姑娘!”
“云黛,你怎么了?你没事吧?五皇子,你怎么在这?”
场面一时变得混乱,七嘴八舌,聒噪纷扰。
云黛被拉离那个怀抱,纤细的手腕却被牢牢地扣住,她被他藏在身后,高大宽阔的背仿若铜墙铁壁,替她抵挡着外面的剑雨风霜。
“你们这些狗奴才,还不赶紧给我抓住他!”五皇子朝身后斥道。
谢伯缙锐利的视线瞥过那几个欲扑上来的奴才,沉声道,“就凭你们几个敢动我?”
那平静言语中的汹涌杀气叫侍卫太监们都踌躇不敢上前,他们是认得谢伯缙的,知晓他是位在战场上杀人如斩瓜切菜连眼睛都不带眨的活罗刹,现下他连五皇子都不放在眼里,若真动了杀意,他们有一个算一个怕是都要折在这。
眼见侍卫不敢上前,五皇子更是气得头脑昏胀,破口怒骂,“你们这些混账!都聋了么!”
谢伯缙不冷不淡道,“殿下还是尽快找御医看伤才是,断掌若不及时矫正,日后提笔写字都难。”
五皇子面色大变,捂着手掌,怒目而视,“你胆敢伤我,谢伯缙,你这是以下犯上的死罪!”
谢伯缙神情没有半分波澜,“今日之事我会如实禀告陛下,至于如何治罪,自有陛下决断。”
说罢,他牵着云黛往外走,经过五皇子身边停顿一步,身形微侧,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大不了鱼死网破,你也落不得半分好。”
五皇子神色一凛,瞠目去看他。
谢伯缙却是垂下眼皮,带着云黛往外去。
许意晴见状,也大致猜到是什么情况。
许魏两家的梁子早已结下,她对五皇子也早有积怨,一想到自己在楼上看铜钱时,这见色起意的浪荡子在楼下轻薄云黛,她又是愧疚又是气愤,当即沉下脸,上前一步对五皇子嗤道,“五殿下真是好大的威风,光天化日之下轻薄官宦女眷,被别人兄长揍了还好意思嚷嚷着要治罪?我劝你还是吃下这教训,别往外声张了,不然真闹到陛下面前,我肯定自告奋勇当人证,就算谢世子要被治罪,你也跑不了。”
她说完这话,转身交代掌柜的莫要多嘴,便连忙追了出去。
“这个小贱人!”五皇子吃痛骂道。
一旁的太监赶紧扶着他,“哎哟殿下,奴才扶您,咱赶紧回府宣太医。”
铺子外,谢伯缙将云黛扶上马车,许意晴追了出来,“世子爷,云黛她怎么样了?”
“她无事,我先带她回府,许姑娘自便。”谢伯缙面沉如水,不欲让她靠前。
许意晴一愣,也有些惭愧,毕竟今日是她约云黛出门的,谁曾想竟碰到这档子污糟事!
车帘却掀开一角,云黛探出半张脸来,轻唤道,“意晴。”
见状,谢伯缙只好让到一旁,让许意晴过去与她说话。
许意晴忙上前去,“云黛,你还好吧?”
云黛脸上泪痕未干,勉力朝她挤出一抹笑来,“我没事,你别担心。我先跟我大哥哥回去了,今日败坏了游玩的兴致……”
“哎,你说这话作甚。”许意晴伸手擦了下她的脸,柔声道,“你别怕,你大哥哥可厉害着呢。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我改日去府上看你。”
两人话别间,谢伯缙已然派谭信去封铺子里的口,又询问翠柳方才去了哪。
翠柳一开始说是肚子疼去了茅厕,等谢伯缙沉下语调再问,终是抵不住压力,噗通跪在地上坦白道,她见姑娘在里头挑书挑的入迷,她闲站着无事,便与外头赶车的车夫说笑去了,一时不察,没瞧见五皇子走了进去。
小丫头浑身颤抖如筛,谢伯缙看也不看她一眼,只轻理衣袖,“回去再处置你。”
那头许意晴也与云黛说得差不多,谢伯缙也不骑马了,掀帘进了马车,命车夫驱车回府。
掐丝珐琅花鸟香炉里青烟袅袅,垂下的靛蓝色车帘随着马车的行进而轻微晃动。
谢伯缙四平八稳地坐着,他侧过脸去看云黛,见她垂着脑袋不出声,薄唇微抿,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最后也只沉声道,“不用怕了。”
云黛咬了下唇,鼻音有些重的嗯了一声,又拿起帕子细细将脸上的泪擦净,等情绪稍平稳些,才抬起头看向谢伯缙,“大哥哥,方才真是多谢你……不过,你怎么会在这?”
“路过。”谢伯缙活动了下指节,淡声道,“看到王府的马车,便进去看了眼。”
“这样。”云黛颔首,眼中泪水还没干,黑润润雾蒙蒙的,她朝他挤出个笑,“幸好你来了,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原本一个人在那挑着书,也不知五皇子怎么就来了,还出言不逊,举止孟浪……”
再次回想那画面,她眉心控制不住地紧蹙,肩膀也紧绷着,“除了在魏府那回,我再没与他正面碰到过。”
“他就是个渣滓。”谢伯缙面无表情道。
云黛赞同这话,却也忧愁起来,“大哥哥,我是不是又给你惹麻烦了?他怎么说也是个皇子,你伤了他,陛下会不会治你的罪?你方才是把他的手捏断了么?”
“骨折而已,不算严重,我下手有分寸。”
到底是天子脚下,留了几分余地,若是可以,他倒想将那只碰过云黛的爪子剥皮抽筋剁下来。
云黛愣了愣,“骨折……”
这还不算严重么?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呢。
谢伯缙似乎看出她的疑虑,解释道,“骨折也分不同情况。”
他视线微转,最后落在案几上的骨瓷茶杯上,给她来了段现场演示,“譬如这个瓷杯。”
修长的手指捏着那瓷杯,掌心稍稍那么一用力,咔得一声,就碎成两三瓣。
——“有这种碎法。”
他说着,掀起玄色海水纹袍摆包住另一个瓷杯,手掌那么一合,再次打开时,那袍摆布料里满是齑粉般的瓷片碎渣——“还有这种碎法。”
他将残渣放好,掸了掸袍子,“前者还能救得回来,后者便不行。这下你可明白了?”
云黛看得目瞪口呆,等回过神来,她定定的盯着他的掌心,柳眉压着水眸,担忧道,“大哥哥这样不疼么?”
“不疼。”
他将掌心摊给她看,手掌宽大修长,手指细长,指节分明,若不是粗茧和疤痕,这原该是双极完美的手。
“皮糙肉厚的,不好看。”谢伯缙哂笑,将手收回。
云黛眼波流转,缓缓抬起与他对上,“大哥哥,我们这下跟五皇子结仇了,他会不会针对你?若他真的去陛下跟前告你,那你把事都往我身上推吧,这原是我的错……”
“你有何错。”谢伯缙往车壁靠去,半垂着眼有几分倦怠,“我与他的梁子早已结下,何需今日这事才结仇。你且放心,今日这事无论他是忍气吞声,还是告到御前,我自能对付。”
见他这般从容,云黛稍稍安心。
马车又朝前行驶了一段,云黛想起一事来,欲言又止,终是鼓起勇气,谨慎地问着谢伯缙,“大哥哥,你说,五皇子会当太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