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中秋节,说来也巧,这一日,既是青玉昆剧团新编《长生殿》正式演出的日子,也是陆子瑜拘留结束的日子。
沪城还是那样繁华忙碌,只有在超市摆出的月饼礼盒和广告牌里的视频宣传,窥得一些传统佳节的气息。
整整十日,走出拘留所,望着那湛蓝如洗的天空,嗅着空气中桂花与金菊的香气,她恍然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某种意义来说,的确是新生。
陆洪霄和贺珍开着个普通国产车来接她,一家三口回到老小区的一套90平的房子里。
这套房还是当年陆洪霄和贺珍结婚时,单位内购的房子。
陆维震发达后,陆家大房就跟着陆老爷子和陆老太太一起搬去了锦园,从此这套房子便一直闲置着。
当年搬走时,他们从未想过,还有搬回来的一天。
从前一家人住着这房子,也不觉得逼仄,可住惯了大房子,再看那小小书房改成的卧室,陆子瑜险些没哭出来。
“锦园的保姆间都比这房间大!我的衣帽间是这个的两倍,这叫我怎么住啊。”
陆洪霄懒得搭腔,他这些天也没闲着,到底托着陆维震的那层关系,在一家小公司当会计,每个月能有笔固定收入。
贺珍却脱离行业太久,再去找工作,别人一看她赋闲在家十几年,什么工作经验都没有,压根就不考虑她。无法,她只好在家,亲力亲为的继续当家庭主妇。
到底心疼女儿,贺珍好声好气安慰了陆子瑜一番。
待她情绪稍稳,陆洪霄道:“你这几天也别闲着,做简历,赶紧找个工作,咱家现在不比从前,没钱养着大小姐。”
陆子瑜见一向好脾气的父亲,性格也变得强硬起来,惶恐又忐忑,撇了撇嘴,回到自己卧室,趴到床上暗暗抹眼泪。
哭过一阵,她拿出手机,打算联系一下从前交好的闺蜜朋友。
没想到点开微信一看,闺蜜群、约饭群、看秀群等等,再也找不见——她被踢出群了。
去私聊那些朋友,对话框立刻出现个红色的问号——她被拉黑了。
不仅仅是微信,甚至电话、邮箱、ins、Facebook……
关于上流社会的一切,通通消失在她的生活里,她彻底被那个圈子所抛弃。
这残酷的事实,比住在这老旧小房子带来的憋屈,还要强烈。
陆子瑜忍不住失声痛哭。
门外的贺珍听到动静,赶紧跑进来安慰。
“她们怎么能这样?这么多年的交情,一个招呼都不打,就把我给删了?”陆子瑜伏在贺珍肩头抹泪。
贺珍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陆子瑜拘留在所里,消息闭塞,不知道这些时日,陆家的变故早已在沪城上流圈子里传遍了。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虽然不清楚具体原委,但见陆时晏手段强硬,毫不留情地将陆家大房赶出去,甚至还将亲堂妹送进了拘留所,足以说明两家是彻底闹掰了——
从前他们与陆家大房客客气气,那也是看在陆氏的面子上,现在他们都被厌弃了,圈内众人自然也不会再理会这一家人。
“社会就是这么现实的,别说你那些塑料朋友,就连你亲舅舅一家……”贺珍狠狠磨了磨牙,“从前咱家发达时,他们没少从我这里占便宜。前阵子,想叫你舅舅给你哥安排个工作,他倒好,推三阻四的……没良心的白眼狼,心肠都叫狗给吃了!”
老话说得好,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不仅贺珍娘家不闻不问,那一开始那坚称肚里孩子是陆家的叶雯雯,见陆家大房再无翻身之地,也连夜收拾行李,离开沪城,再无音讯。
这个中秋节,对大房一家注定难熬。
锦园,陆老爷子原以为这个中秋也是不好过的——
大儿子一家不在,孙媳妇晚上有演出,她虽是忙工作,但免不得饭桌上,二儿媳妇又得念叨。
光是想想二儿媳妇那张六亲不认的脸,陆老爷子脑仁都有些疼。
他端着一碟老妻最爱吃的栗子蛋糕到黑白照片前,边上香边感叹道:“年轻的时候,两个儿媳妇都蛮好的,老大媳妇嘴巴虽然碎,但对老大、对家里掏心掏肺,是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老二媳妇呢,虽然娇气些,脾气大些,但也是个爽快利落的……怎么这些年过去,日子越过越好,人却越来越不知足……唉,愁得很!”
黑白照片上的圆脸老太太不言不语,十几年如一日都一副笑眯眯的慈爱模样。
陆老爷子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了个主意:“不然今晚吃饭,咏君要是说了静姝不是,我就把你的照片端上桌?我记得你从前念叨她忙工作,不管阿晏,她总跟你讲一堆大道理的。这回你上了桌,看她脸不脸红。”
黑白照片:“……”
陆老爷子越想越觉得这办法好,颇为自得点点头:“行,那就这样办。”
他这边计划得很好,没想到5点左右,陆时晏派车来接他,说是今晚中秋团圆宴在饭店订了包厢。
包厢都订好了,陆老爷子也不好再推辞,只默默把陆老太太的黑白照片揣进了他的包里。
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包厢定在朝天阁,灯火璀璨,佳肴丰盛。
陆老爷子坐在主桌,陆维震和叶咏君夫妇坐在右侧,陆时晏一个人坐在左侧,神色淡然。
叶咏君知道沈静姝今晚有演出,但见儿子身边空荡荡的,心底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嘴唇轻动了动,欲言又止。
身侧的陆维震悄悄按住她的手,朝她使了个眼色。
陆老爷子也觉出一些,清了清嗓子,出声道:“今天是中秋,阖家团聚的好日子,静姝虽然没来,但她忙工作,情有可原。不过你们也别觉得冷清,这是咱们第一次中秋出来吃饭,我寻思着把你们妈妈一个人留在家里也不好,就把她也带了出来。”
他说着,在二儿子一家诧异的目光里,拿出那张黑白照片,摆在旁边。
陆维震、叶咏君:“……”
陆时晏:“……”
包厢内静默了几秒钟,陆维震皱眉出声:“爸,你这是……”
陆老爷子淡淡看他:“怎么了?带你老娘出来透透气,不行啊?”
陆维震一噎,悻悻道:“行,当然行。”
“这还差不多。行了,都别愣着了,拿筷子夹菜。”
陆老爷子头一个举筷,夹了个四喜丸子,转脸看向陆时晏:“你开始说,吃完饭还有其他安排,是吧?”
陆时晏颔首:“是。”
陆老爷子道:“什么安排?”
陆时晏单独拿了个新碗,夹了些奶奶爱吃的菜,轻声道:“吃完饭就知道了。”
陆老爷子一副“我还不稀罕知道”的傲娇表情,哼了一声,继续吃起东西来。
许是陆老太太照片真起了作用,一顿饭吃得还算平和,叶咏君并未再提沈静姝一个字。
等一顿团圆饭吃完,陆时晏看了眼腕表。
7点过2分。
现在赶过去,时间刚好。
一直等到轿车停在大剧院门口,陆家人才知道陆时晏安排的饭后活动是什么——
来听沈静姝的新戏《长生殿》。
见到剧院门口摆着的海报,一袭雍容贵妃装扮的沈静姝手拿洒金折扇,与扮演唐明皇的生角执手相看,陆老爷子止不住赞道:“哎哟,这是静姝?真没瞧出来!”
陆维震也盯着海报,由衷夸道:“这一扮上妆,跟静姝平时的样子完全不同,要不是这里写着她的名,我也认不出。”
叶咏君本就对戏曲毫无兴趣,再加上她是土生土长的深市人,对戏曲的印象大都是粤剧,例如《帝女花》、《寒宫取笑》、《三娘教子》这些,对生长于江南的昆曲,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要不是家里有个唱昆曲的儿媳妇,恐怕她至今还觉得昆曲和越剧是一样的。
“怎么突然把我们带来听戏?”叶咏君蹙眉问着陆时晏。
而且一听就是听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她做点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浪费在这?
“同在一个演出厅,台上台下,也算一家团聚过中秋了。”
陆时晏淡淡看她:“如果你不想听,我派司机送你回锦园。”
叶咏君:“……”
陆老爷子连忙表态:“我是想听的。”
陆维震也挺感兴趣,尤其见剧院里这么多排队的观众,且听他们讨论,好像这出戏一开票,很快就销售一空,甚至还有不少外地人特地赶来沪城听戏,可见有多受欢迎。
“今天中秋,大家都放假了,你回去也没别的事,来都来了,听听看?”陆维震劝着妻子。
见这一家三爷俩都要听,自己要是不听,反倒成了扫兴的人。
思忖几秒,叶咏君紧抿的红唇微松,听不出情绪地嗯了一声。
没多久,工作人员拉开隔断链,开始检票。
排队入场的观众们有小情侣、有拖家带口的中年人,也有老戏迷,乍一眼看去,年轻面孔半点不比中老年人少。
陆老爷子是有点社交牛逼症在身上的,见前排是一对年轻小姑娘,笑着打招呼。
聊了两句,不但知道对方是沪城大学的学生,还知道她们的门票都是让室友一起帮忙才抢到的。
见她们抢票看戏,陆老爷子很是感慨:“没想到你们年轻人也爱听这个?”
那个齐刘海的小姑娘道:“我之前也不听昆曲的,去年昆曲小姐姐不是上了热搜嘛,我冲着颜值关注她的,后来她经常在微博发布昆曲小视频,科普昆曲知识,渐渐地我就入坑了。”
“对对对,我一开始也是老婆的颜粉!”另一个戴眼镜的小姑娘连忙附和。
陆老爷子:“……老婆?”
一侧戴着黑色口罩的陆时晏也眯起眼,看着眼前这两个女生。
原来在网上喊他太太叫老婆的,不单是男的,还有女的?
戴眼镜小姑娘冷不丁感觉到一道敌意的目光,下意识看去,却是老爷爷身边那位戴口罩帅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