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坐在杌子上,脸埋入手心。他素来玩世不恭的模样,现下却少见地露出疲惫的样子。他道:“师叔没了。”
“没了?”戚隐没听明白。
“就是死了,黑仔,”云知道,“清和师叔仙逝了。”
揣着袖子出了院子,往孟清和的居所走。扶岚原本想跟着,戚隐看他困得眼皮子都掀不开了,硬把他按回去。反正大伙儿都在,巫郁离要来拐人也不会挑这时候。孟清和原本住在紫极藏经楼里,受了伤,挪到了边上的明月小筑。一进门便听得呜呜的哭声,戚隐踏过门槛,凤还山桑字号弟子都跪在地上,愁云惨淡哭成一片。孟清和披着大氅,盘腿坐在红漆小案后面,低垂着头,仿佛是睡着了。桌上堆满了经卷,一卷书摊开在面前,上面的批注还是新墨。
云知走过去,跪在席子上,把案上的卷轴一样样摞在一起,收进书箱。
“桑若头一个发现的,她来送早饭,敲门没人应,一进来,师叔已经没了。”云知把毛笔从孟清和手里拿出来,“他身子一直很虚,从牢里出来越发不好,总是咳血。看这样子,是在看书打盹儿的时候登仙的,走得挺安详。”
戚隐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关头,说什么安慰的话儿都是徒劳。
云知也缄默,过了好半晌才开声,“黑仔,你说这是怎么了?一下子是戚师叔走了,一下子又是清和师叔,我他娘的披麻戴孝都戴不过来。小师叔眼看也要没了,钟鼓昆仑的师叔都说他撑不过今晚。我素知天爷不开眼,谁知他压根就没长过眼。清和师叔人这么好,温温柔柔,从来不说重话儿。我长这么大,就没见他发过火。”
凤还山弟子都跪在地下哭,天光阴沉,乌木高几上点了木樨香,阴凉的味道沉淀下来,屋子里一片迷蒙。戚隐和云知一同把孟清和放到床榻上,他的关节已经僵硬,皮肤苍白得像蜡。戚隐用劲儿把他拗平,让他平躺,白布拉过头顶,覆住他安详的脸庞。
这是个干净得像美人蒿一样的男人,即便睡着了,嘴角仿佛还带着温和的笑。人命有如朝露,眨眼的工夫,不经意间,说没就没了。
“节哀顺变。”戚隐拍拍云知的肩膀,道,“师父和清明师叔呢?”
“他们下山买棺材了。”云知叹了口气,“他们说必须得买个金丝楠木的,倾家荡产也得买。等棺材运上来,咱们就回凤还。”
戚隐用力点点头,道:“回凤还。”
他们俩一起去另一个小筑看戚灵枢,他还在昏迷,气息越发微弱。云知留下,坐在床榻边上守着他。戚灵枢师父没了,又没亲师兄亲师弟,独自一人儿,也只能云知送送他。戚隐心里闷得慌,扣了口锅似的,他不忍看平日里御剑飞天的戚灵枢苟延残喘的模样,回去拾掇孟清和的遗物。他这师叔的物件简单得很,一把瑶琴,几箱书本,一箱衣裳,就没了。还剩下几盒香料,他这师叔日子过得精细,衣裳熏香之后才穿。戚隐拿起来看了看,都是上好的木樨香,贵重的很,清和师叔大概是凤还山最有钱的主儿了。
天渐渐暗了,光线暗淡下来。绡纱低垂,屋子里幕影重重。拾掇到孟清和的书画,打开瞧,这画儿写意得很,苍茫山水,烟墨竹林里面有个白色人影儿。戚隐没什么书画上的修养,只觉得那白影儿像鬼似的,飘飘忽忽。看了好几张,画的都是一个影儿。清和师叔这爱好奇特得很,他喜欢画鬼。不过鬼出现的地点都不同,有的是墨色的巍峨高山,银色瀑布层层叠叠,飞流直下。有的在幽绿的竹林,雾瘴迷蒙,影影绰绰看得见高脚竹楼,错错落落立在远处。
看得眼睛酸,抬起头,师兄姐们在外头院子里清扫。戚隐低下头继续翻,这次背景又换了,是座巍峨的古庙,巨大的大理石方柱,支撑高耸的檐宇。墨色的藤蔓缠绕庙宇斑驳的石墙,一直攀上最高端的圆盘石像。那硕大无比的圆盘笼在一层迷蒙的雾气里,仿佛天边一轮满月。有一个小小的影子屹立在圆盘的顶端,戚隐瞪大眼睛仔细瞧,隐隐约约辨认出一个熟悉的轮廓。
一只鹿。
脑袋里嗡地一声,戚隐忽然明白过来,这他娘的该不会是白鹿吧?
白鹿的家在月轮天,神墓里的岩画里神巫迎神下降,白鹿都是从月亮上下来的。南疆的巫祝崇拜白鹿,一定也崇拜月亮。这庙堂顶端的圆盘,莫非象征的就是月亮?那么这庙宇……莫非就是巴山神殿?
他又往回翻看那些白衣鬼魂,那些不是鬼魂,那是白鹿,是人形的白鹿!
心颤抖起来,戚隐的背后泛起一阵霜毛。为什么清和师叔的画儿里会有巴山神殿,会有白鹿?他想起黑猫的猜测,可是这不可能啊,孟清和在常州府长大,他怎么可能是巫郁离?这画儿也不一定是他画的,师叔博闻强识,说不定是从哪儿发现的古画呢。戚隐安慰自己,忽然间,一阵幽幽的香味儿飘过来,温柔缱绻,让人想起美人的眼波,临去一转,潋滟无声。
戚隐咽了口唾沫,他记得这个香味儿,紫色曼陀罗,罪徒身上的香。
慢吞吞转过几寸脸,余光瞥见乌木高几上的木樨香已经燃尽了。难怪要熏香,原来是为了掩盖紫色曼陀罗的味道。戚隐欲哭无泪,他想自己真是倒霉透顶,越不想来什么越来什么。
他没敢回头,只望向前面立柜上的铜镜。黄澄澄的镜面模糊的虚影,那个男人的尸体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坐在戚隐身后不远处,笼在层层帘幕的后面。
你大爷的,美人诈尸了。
和一个诈尸的男巫共处一室,戚隐的心凉到了底,脖子后面发冷,阴匝匝的,像有毒蛇在颈后吐信。那尸体耷拉着脑袋,可能还没发现他。他轻悄悄放下画卷,弯下身,一步步倒退,想要退出这个屋子。这地方不对劲,四下里静悄悄,外面人声儿都没了,他只听得见自己细微的喘息。
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就没有鬼。戚隐催眠自己。
余光看得见门槛了,戚隐蹑手蹑脚,转过山水木雕画屏。
一声低低的轻笑忽然响起,戚隐脚步一顿,打了一个激灵。
他听见一个低沉的嗓音贴着耳畔响起,仿佛有个人在他耳朵边上悄声细语。
“我看见你了,孩子。”
“归昧!”戚隐嘶声大吼,归昧剑应声而出,贴着他的脑袋瓜子扎向身后。后面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好像是博物架被打碎了。眼矬子里瞧见那具尸体抬起了头,苍白漂亮的脸庞笼在一层深重的阴影里。戚隐头皮发麻,头也不回,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