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隐有些不好意思,退后了几步,道:“确实忘了挺多事儿,那个……”戚隐挠挠后脑勺,试探着道,“咱俩以前有交情么?我好像也记不大清了。”
凤仙一瞪眼,“咱们的山盟海誓你都忘了?”她眼眶红了,抬手揪戚隐手臂上的肉,“你敢忘!你敢忘!你知不知道,东家老爷透了口风要娶我做妾,我硬是没答应,日日熬着等你醒。我白日也盼,夜里也盼。又不敢上你家去瞧,只能去娘娘庙里求你平安。你……你……”
戚隐被她揪得疼痛难当,偏又不能嚎出来。这姑娘看着温婉,没想到是属母夜叉的。戚隐缩着胳膊,忙道:“不敢忘,不敢忘,您先松松手!”
凤仙咬着嘴唇,道:“不给你来点儿狠的,你当我好欺负。我一个黄花大闺女儿,一片真心交予了你。若咱俩的事儿捅出去,你就是不愿娶也得娶!”凤仙咬咬牙,忽然解了衣带,将衣裳一拉,露出浑圆白嫩的胸脯,直直朝戚隐怀里撞过来。
戚隐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见这阵仗,当下懵了眼。有个人拉住他的后衣领,这人力气大得很,他整个人被往后一拽,跌进身后人的怀里。雨后大山的味道包裹住了他,扶岚抬腿一踹,窝心便是一脚,把凤仙踹进了墙边堆积如山的竹筐子里。
扶岚抓着他的手腕,扭头夺路而逃。两人跑到河道边上,纵身一跳进了一条乌篷船,戚隐捡起竹竿一撑,船便荡进了波心。扭头看,已经看不着凤仙的影儿了。戚隐心有余悸,这世界铁定是疯魔了,凤仙为了嫁给她,竟连姑娘家的名节都不要了。
乌篷船过了涵洞,摇摇荡荡往前飘。夹岸是青瓦白墙,捣衣女蹲在临水阶上捶衣裳。旧旧的牛皮纸红灯笼映在清泠泠的河水里,像水红的日头。忽然有一包东西扔进了戚隐的船,戚隐捡起来,是一网兜的菱角,抬头望过去,一个姑娘抿着嘴儿笑,“戚小郎君,听说你病好了,有空来一起摘菱角!”
戚隐羞赧地挠挠头,应了一声好。
“戚公子,朝这儿看!”又有一些瓜果扔进乌篷船,河岸上的姑娘家扎了堆向他招手。船不过行了几步路,乌篷船便快要满了。戚隐头一回这么受欢迎,有些受宠若惊,扭头看扶岚站在船尾,透明人似的不吭声。
他一把勾住扶岚的脖子,冲岸上的姑娘吆喝:“嘿!各位姐妹,你们说我和这位小公子谁更俊!”
“当然是戚小郎君你啦,”姑娘们叫道,“剑眉星目,风流倜傥,我们呀,就喜欢你这样儿的!”
戚隐两手捏扶岚的脸,“瞧这细皮嫩肉,你们当真不喜欢?”
“不喜欢!”姑娘们大声道,“我们就喜欢黑仔!”
戚隐:“……”
黑你大爷。
戚隐无语,原先是小白脸当道,娘娘腔盛行,现在他们黑仔竟然咸鱼翻身了。
船出了河道,进了乌江。那帮姑娘吃了春药似的,满脸通红地目送他远去。戚隐不觉得高兴,倒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扭头,发现自己还捏着扶岚的脸。戚隐手一哆嗦,忙松了手。
“我也觉得你比较俊。”扶岚小声说。
“呆哥,”戚隐无奈地道,“是不是就算我满脸麻子,你也觉得我比较俊?”
扭头看,眼前是乌江水,在他们镇这一段叫吴江,一直往前,汇入颖河,又汇入长江,最后奔入茫茫大海。水灰蒙蒙的,浪花沫子发白,天与江心俱是一色。远处白墙黑瓦,错错落落,像被人随手扔下的石子儿,掉在山里头。
戚隐想起方才凤仙缠他那劲儿,又想起那些姑娘,略有些头疼地说:“凤仙也变了。原先她是嫁给了她东家的,那老头儿,你见过没?他家有钱,镇上最大一条街有五个店铺都是他家的,每个月光收租子就收到手软。我以前以为凤仙喜欢我来着,其实人家跟我除了‘三包药,一共一钱银子’这种话之外,没说过别的。”
扶岚满脸迷茫,一副没听懂的样子。
戚隐低头笑了笑,又道:“现在想起来,凤仙大概连我叫什么名儿都不知道吧。哥,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这里是假的?明明大家说得很明白,我被马车撞坏了头,在家躺了三个月,九头怪鸟啊修仙啊什么的都是我梦里胡说的。可是为什么,我知道这里是幻境?”
“为什么?”扶岚问。
他蹲下身垂着头撩了撩冰凉的江水,水里那个男孩儿的脸上有分明的悲哀。他道:“因为在这里,小姨喜欢我,姨爹喜欢我,祖母喜欢我,凤仙也喜欢我,所有人都喜欢我。”
东方有梦貘,织梦境,有异香。清式在捉妖课上教过,戚隐每堂课都学得很认真,记得很清楚。兰仙身上有迷离的兰花香,每回见了她他就跟着了魔似的,以前以为自己是见色起意,现在想来那香味儿有点儿邪性。再加上这似真似幻的梦境,戚隐现在才想明白,那个白绒花儿一般的姑娘原来是只妖。
神识才能看见妖气,扶岚这厮老实,因为总是看见非礼勿视的东西,平日里不外放神识。凤还山这帮道士又是半吊子,这妖怪竟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在山上走来走去这么久。戚隐郁闷地想,还四大仙山之一呢,这贼山怕是连三流仙门也不如。
他记得清式老胖子说过,梦貘不好对付,道行深一点儿的能织几千亩的梦境,活在里面难辨真假。
他抬起眼,望那灰茫茫的水,水面迢迢伸向天边,没有尽头。
可是他很清楚,在这里所有人都喜欢他,所以这一定是假的,是个梦,他的梦。
“你不喜欢这样么?”扶岚轻声问。
“喜欢啊,”戚隐摇摇头,“我又不傻,大家都喜欢我,干嘛不喜欢。我小时候经常想,我是大神转世,等哪天天雷劈我几下,我突然灵光一现,想起我是伏羲女娲的宝贝儿子。我来人间走一遭就是历个劫,这些苦啊难的,总有一天会终结,我还回天上过好日子。于是我头顶金光,脚踏祥云,飞天而去。
但是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小姨他们一见我他娘的原来是神仙,痛哭流涕在我面前道歉,说以前对我不好都是无心的,今后一定把我的像挂在堂屋里供奉,每天上三炷香。然后我特别假地微笑,说算啦算啦,我从来都没放在心上,你们还是我姨还是我姨爹,我保管你们这一世富得流油长命百岁。于是我升仙而去,在地上留下一段佳话。”
“可是你没有梦见成仙。”扶岚说。
“是啊,”戚隐长长叹了口气,“后来我长大了,突然想明白了,成仙又有什么用,小姨他们拜神是因为有所求,谁会喜欢泥巴捏的玩意儿?我只是……”戚隐揣着袖子,风钻进衣裳,沁人心脾地凉,“我只是有时候,很偶尔的时候,会忍不住想一想,要是我是小姨和姨爹的儿子就好了,那样的话,他们就会喜欢我了吧。”
江风静谧地吹,两个人都沉默。
“小隐,”扶岚忽然开了口,“我很笨,很多你们想的事情我都不明白。你们的喜欢有条件,是儿子喜欢,不是儿子就不喜欢。你们的喜欢有时限,从前喜欢,现在不喜欢,或者从前不喜欢,现在喜欢。但我的喜欢没有条件,没有时限,我喜欢小隐,无论你是谁,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都喜欢。”
戚隐愣住了。
那一刻仿佛天光乍泄,灰蒙蒙的人间顿时有了颜色。
扶岚专注又认真地凝望着他,那双黑色的眼眸一如既往地恬静安然,好像万千风雨都惊扰不了他安静的眸光。戚隐忽然觉得这眼眸那么熟悉,似乎在记忆的深处,在江南的细雨中,在乡间的白雪中,有着同样一双眸子曾经凝望过他。
他第一次无法分清,这到底是一个虚幻的梦境,还是触手可碰的现实。
他耸耸鼻尖,遏制住鼻腔里滑溜溜的酸楚,绽放出一个粲然的微笑,“哥,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