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小山说:“你俩刚刚眉来眼去我都看见了,小圆还让你帮她撩头发。”
“你!”戚隐真是跳河里都洗不清,丧气道,“好好好,我帮你藏,求您千万别瞎说,要人命的!”
姚小山这才满意了,把石头蛋塞进戚隐怀里,大摇大摆走了。
他和他这个表哥实在是个冤家,上私塾的时候戚隐得帮他罚抄四书五经,在家他得帮他顶锅背祸,就算是外头姚小山惹了小流氓地头蛇,还得拉着戚隐一块儿去帮忙挨打。可戚隐实在没什么办法,他寄人篱下,就得给人鞍前马后,自觉活成小姨的小厮,表哥的小弟。石头蛋揣在手里,冰冰凉凉的,戚隐端详了半天没看出来它哪里像个仙蛋。那小子没准又是让人给骗了,戚隐叹了口气,把石头蛋放进箱笼里锁上,免得它又孵出什么癞蛤蟆来。
刚下楼,就听见上房一阵喧嚷,有人摔碗,又有人哭泣。戚隐听见小姨的叱骂声遥遥传过来,“小贱蹄子,扮这么妖给谁看!你要是敢勾我儿子,扰他读书,看我不剥了你的皮!下贱货,就知道勾男人!”然后便见小圆抱着乌漆托盘抽抽噎噎地跑出来。
“行啦行啦,骂骂就得了。”是姨爹在劝。
小姨还在骂:“一个一个,都让人不省心!还有小隐,你瞧瞧,亲娘跟了仙人有什么用?人家御剑哧溜就没了,还不是白瞎!生个儿子在我家吃白饭,眼看就满十八了,一点出息都没有!”
“哎哎哎,怎么又扯上小隐了,当心他听见。”
戚隐立在廊下发了会儿呆,默默走进跨院。雨潇潇地下,江南的雨一向是这样,不大,但绵密,永远下不完似的。老太太也已经起了,靠在醉翁椅上绣花儿。恁大年纪的人儿了,头发白了大片,早年过得太辛苦,脸晒成赭黄色,加上满脸细细的皱纹,像风干的红薯片。老太太是个清淡的女人,对谁都不亲近,也不很插手家务事儿,只日日绣一些手帕子,聊以补贴家用。他虽然和老太太没有血缘关系,却也跟着姚小山叫祖母。
前院的骂声隐隐约约传过来,戚隐不知道老太太听没听见,尴尬地想要去后门外待着。老太太仰起头看了戚隐一眼,冲他招招手,拍了拍旁边的马扎。戚隐坐过去,老太太佝着腰进屋拿了个螺钿盒子出来,放在戚隐手里。
“祖母?”戚隐打开盒子,里面放了一叠银钞,戚隐怔了一下,不解地望向老人。
老太太笑眯眯地看向他,“我攒了好些年,算起来起码有五两了,请媒人、置办一点金银头面、办酒席,应当勉强够用。你省着点儿花,将来养娃娃可要花不少钱呐。”
戚隐还是愣愣的。
“隔街的小凤仙,你是不是喜欢人家?”老人冲他眨眨眼。
戚隐的脸登时红了,急得话儿都说不明白了,“……您,您怎么知道?”
老太太低下头绣花儿,细细的银针戳进布面,“每回买药你都抢着去,老婆子我好奇,上回去看了一眼。嗯,长得不错,屁股也大,好生养的相貌。”
戚隐的脸红得能滴血,结结巴巴地说:“人也好,可温柔了,一看就贤惠。”
老太太乜斜着眼睛瞧他,“还没娶进门呢,就学会帮媳妇儿说话了。”
戚隐想说没有,老太太笑着推了推他,“行了,好生藏起来,别让你姨知道。去吧。”
他用力点了点头,一溜小跑回前院,刚巧看见门口来了客,乌帽团领衫子,似乎是官驿的驿差。小姨从上房出来笑笑嚷嚷地迎客,戚隐连忙脚下拐了个弯儿回到跨院,老太太指指后门,戚隐会意,跨出门槛关上门,蹲在石狮子下面。他要等小姨回屋了再回去,免得让她发现。
他紧紧抱着那个书册大的小盒子,夏天,下了雨也有点儿冷,可心却是暖的。他想起小时候老太太常常带他去二里外的集市买菜,丁点儿大的小人儿拉着老人的手,肘弯里挎一个篮子,见了谁都问声好。有一回他不小心和老太太走散了,抱着篮子站在牌坊底下等,幸好因为他平常嘴甜的缘故,路人认得他,把他引回了家。
他对着水洼里的自己笑了笑,小姨不喜欢他不打紧,他还有祖母,还有凤仙。
头上忽然罩下一片阴影,他抬起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他身边,黑发黑衣,都湿透了,肩膀上蹲了一只肥肥的黑猫,毛上滴着水。他只能看见男人的侧脸,冷白的,睫毛很长,在天光下是米色的,像蛾的翅子。
躲雨的么?戚隐想。
那只黑猫扭头望见了他,从男人肩膀上跳下来。这黑猫着实太胖了些,跳下来的时候像个毛球。黑猫在戚隐脚边蹭了蹭,细细地喵了一声,戚隐笑着捋了捋它的毛。男人也转过头来,戚隐看见了他的脸,清俊的眉目,眸子黑而大,映着满世界的风雨,和蹲在地上的戚隐。
“您看着脸生,打外地来的?”戚隐问。
男人似乎不怎么习惯和别人交谈,低头看了他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来寻亲么?还是路过?”他又问。
“我的新娘在这里,”男人说,他的声音轻而淡,像一阵风,“我来找他,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