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宗龙默然了一阵,起身看向扬州城,扬州城被清军烧毁大半,城内数十万百姓,不少至今还住着窝棚和帐篷,或者只能寻一两处遮风挡雨的断墙,在这气温日益降低的深秋时节,每日都会有冻死的尸体被抬出城去。
扬州官府和驻扎在此的明军也在重建,但大多只是在维修坍塌的城墙衙署和被清军洗劫一空的各处港口,谁都知道靠着这残破的扬州城不可能挡住大熙军的进攻,官府和明军对城墙的建设自然也不怎么上心,时至今日连城墙各处缺口都没有补好。
港口重建的速度倒是很快,毕竟万一大熙军打过来,明军还得靠这些港口登船撤回长江南岸,到时候有船却没法登可就尴尬了。
至于城内百姓的家宅,官府和明军自然是不会去帮忙的重建的,只能靠百姓自己去重建了,可刚刚经过大战的百姓们,又哪有余财和精力去建设屋宅呢?
还有广阔的村寨和扬州府属下的县城,清军十几万大军包围扬州十余日,这些村寨县城没有扬州这般城高墙厚、重兵把守的防御能力,自然遭到了清军彻底的荼毒,不少地方被夷为平地,百姓流离失所、困苦不堪,急需赈救和协助。
傅宗龙很清楚,这些百姓心中,恐怕早就盼着大熙军的到来,让大熙军帮他们修房造屋、发放物资,让他们能够挺过即将到来的冬天。
在他们心里,大熙军早就是救苦救难菩萨、秋毫无犯的王师了,而大明呢?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名号而已。
傅宗龙又回头看向黄得功,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黄得功字字句句都是在说江北的情况,但傅宗龙很清楚他说的并不止是江北,大熙军还有一支兵马正在浙江清丈分田、公审官绅,就连南孔这样的孔子嫡脉都没能逃过大熙军的公审和分田。
江南号称天下最为富庶之地,却也是天下兼并最为严重之地、压迫最为酷烈之地,百姓贫民的生活却十分困苦,奴变不断、饥民遍野,大熙的公审和分田会在他们之中产生什么样的威力,傅宗龙亲身经历过,自然也对此清楚得很。
整个残明天下的民心,仿佛大熙一踏入江南江北,就被他们夺了过去。
傅宗龙不说话,黄得功也静静地等待着,周围的将领都清楚的听到黄得功说出投降的意见,但却没有一人站出来怒斥黄得功,只有寥寥几人面带羞愧的低下头去,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静等待着。
傅宗龙扫了他们一眼,心中哪里还不清楚他们的态度?又幽幽叹了口气,冲黄得功问道:“靖国公,军心…….也不在我大明了吗?”
黄得功默然一阵,回头看了看,找到了陪葬在孙传庭身边的凌翔的墓碑,走过去将墓碑上的几点落叶扫掉,语气平淡的说道:“傅阁老应该也听过兴昌侯的故事,为抗虏而募乡勇投军,国难之时护卫当今天子南渡,如今扬州之战,诛汉奸孔有德、为国捐躯,可谓忠勇双全、豪杰英雄,但我敢笃定,今日他这个大明忠烈若是在此处,必然也会和我一样奉劝傅阁老投诚的。”
黄得功又抬头看向扬州城:“百姓困苦多年、兵连祸结,我等勇卫营的将士往日拼死征杀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求一个国泰民安吗?傅阁老您心中应该也很清楚,大明已经没有希望了,而武乡军……他们能够给大明的子民一个国泰民安的未来,我们若是为了所谓的忠君,又让他们遭一场兵灾,岂不是以一己私欲而白白夺人性命?”
黄得功叹了一声,直接摊牌道:“傅阁老,我今日和您说起这些,自然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勇卫营上下…….若是东虏再杀过来,我们定然死战到底,可若是武乡军过来…….我们不想再打下去了。”
傅宗龙扭头看向周围的勇卫营将领,每个人对上他的视线都垂下头去,只有孙应元苦笑一声,不闪不避、认认真真的说道:“傅阁老,末将乃是顺天府人士,末将…….想要回家去,但大明……已经不可能让末将回乡了。”
傅宗龙默默点点头,又看向忠贯营的应廷吉、何刚等人,应廷吉左右看了看,见没人说话,叹了口气,朝傅宗龙行了一礼:“傅阁老,下官家乡在江南,江南是个好地方,风景如画、水秀山美,但若是成了扬州这般情形…….下官以为,能不动刀兵,自然是不动刀兵最好。”
傅宗龙又一次点点头,又扭头看向忠义营的阎应元、陈明遇等人,阎应元犹豫了一瞬,出列朝傅宗龙行礼道:“傅阁老,下官等人当初组织乡民协助傅阁老守卫江阴,说白了,也是为了保住百姓安居乐业而已,因此……下官心中,是赞同靖国公的话的。”
阎应元顿了顿,和陈明遇、冯厚敦等人对视一眼,又补充道:“但当初若非傅阁老赏识,下官又哪有今日的官位?下官得傅阁老知遇之恩,必然以死相报,傅阁老如何决定,下官必然生死相随。”
“单单是你一人以死相报,又有何用?”傅宗龙苦笑一声,阎应元话里的意思他听得很明白,即便是他们这些愿意死战到底的将官,也只是为了报知遇之恩而已,大明对于他们来说,恐怕连张白纸的份量都不如了。
傅宗龙回头看了看孙传庭的墓碑,心中有些苦涩:“伯雅啊,你倒是好运气,抗虏英烈、留名青史,事办完了,就这么干干脆脆的走了,把这天下的难题都推到我身上……”
“本阁不会投诚的!”傅宗龙理了理情绪,不顾周围官将变幻的神色,继续说道:“本阁自幼读的是忠君报国,大明还在,天子还在,本阁就绝不会投诚!”
傅宗龙顿了顿,又看向扬州城:“你们怎么选择,本阁拦不住,也不想拦,本阁这几日就准备撤回长江南岸去,你们……愿留便留,愿随本阁南撤的,就一同去南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