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崇在城里徘徊了许久,抬头瞅见老天爷有黑脸的迹象,这才壮了壮胆子回到一座位于城镇东北角的偏僻铁匠铺子,两进一院格局,乍看规模不算小,实则屋内摆式简陋,黄土坯夯实的泥房到了雨天还会滴水,给人一种空空落落的怅然若失感,由此可见这户人家生计不易,绝对算不上富裕殷实,前屋正中放有烘炉风箱,一名中年汉子坐在旁边,身材魁梧,打着赤膊,臂膀孔武有力,用人高马大来形容一点儿也不算过分,胳膊抵得过女子大腿粗,放到靠体力活吃饭的修筑工地肯定是一把好手。汉子一身腱子肉呈古铜色,手拿肩头白布擦了擦汗,站起身拉动风箱,风进火炉,炉膛内火苗直蹿,紧接着将烧红的铁器移到大铁墩上,抡锤锻打,一串钉铛声响,又一阵汗雨飘下,抬头正好瞥见鼻青脸肿的朱崇,没有言语,继续锤炼坯子,自小就帮工打杂的朱崇对打铁要领早就熟谙于心,不用旁人使唤,十分自觉地跑去倒了些筐中木炭在炉子里,然后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屋舒舒服服睡一会儿,忽地想到老夫子常说生前何必大睡,死后自会长眠,刚要嘟囔两句,耳畔就响起了听了二十多年的细碎脚步声,立马开溜,还没刚跑两步,就被一声轻呵止住,只得无奈转身,装傻充愣地笑了笑,一位身穿补丁衣裳的老书生手里提着一小捆肥腻生猪肉,跺脚怒声道:“朱崇,你小子又和王勉那些无赖打架了?我平日里怎么跟你说的,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身都修不好,能成什么大事?!”
朱崇抠了抠耳朵,撇过头,撅嘴小声嘀咕道:“我还己而不愿,勿施于人呢。”
老人刚要吹胡子瞪眼,年轻人就嬉皮笑脸跑到他跟前,顺手拿过新鲜猪肉,笑呵呵道“老头儿,君子远庖厨,这活我来干就行了,正巧家里还有些小红椒,我最近偷学了一手湘江楼大厨子的辣椒炒肉,给你尝尝鲜。”
不说还好,老夫子听到这话,又一阵怒火窜上心头,嚷嚷道:“家里菜圃哪来的红椒!”
自知说漏了嘴的年轻人提着猪肉就往后院跑,为人稍显陈腐刻板的老夫子没和铁匠搭话,当即跟上,苦口婆心地念叨,大抵就是些“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的谆谆教诲,这些老头不厌其烦说了二十多年的圣贤大道理,朱崇早就听到耳朵生茧,哪怕只听了开头两个字,也能跟上嘴型,倒背如流,当老夫子良苦用心说到一句“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头疼到实在熬不住的朱崇愤愤然说到“我还老人流年岁月长,莫要愁容白发生呢,王老头,再唠唠叨叨,我可不做饭了!”老夫子霎时一愣,摇了摇头,轻轻叹息,不再婆婆妈妈,不过眉眼疏淡了许多,轻揪下巴雪白胡须,显然对年轻人后边说出口的那句话有些感慨。
朱崇到了勉强可以挤下两三人的狭小灶房,先将猪肉表皮上的血渍用水洗净,心里暗地嘀咕王老头有什么架子可端的?买肉也不知道让人给切好。埋怨归埋怨,手上动作不停,把洗干净的猪肉丢到砧板,然后淘米煮饭,继而娴熟的操刀对付肉质不算太好的猪腿肉,老夫子就站在门槛外头,默默注视着年轻人,和蔼慈祥。朱崇捋过额间长发,起锅烧油,抓起一把小红椒切成碎末,连同切好的猪肉一起下锅爆炒,还不忘耍一记颠勺功夫,神情专注。身后那位老酸儒,自打他记事起,就在一起相依为命,嘴里有好似怎么也说不完的大道理,讲了二十多年都没个尽头,不去当治国伟略的圣人只在城镇里当个私塾先生真是太他妈屈才了,不过这些年这个经常被邻里调侃根本不算个家的家里,得亏靠着老夫子风里雨里二十年给好些个镇上稚童教书,以及前院的鲁叔打铁,才勉为其难过活下去,一家三人不至于饿死,不过奇怪的是这些年见鲁叔叮叮当当的敲打,也没见卖出一件铁器。他生来顽劣,最不喜的就是念书背书,捧书就要打瞌睡,也没那坚韧毅力跟街坊同龄人那般去偷学武把式,他深知自己有几斤几两,别说天上掉馅饼,除非掉下来一麻袋黄金砸在脚边,否则这辈子注定也就是烂命一条了,以后估计也难能娶上媳妇,过一天算一天呗,还能咋办,难不成去从军打仗?且不说人家要不要他这样的,倘若真上了战场,也得吓尿裤子。做满是铜臭的小买卖?一来没有本钱支撑,二来以老夫子的心性,一旦真急了眼,不把自己的手脚打断都是好的。
朱崇抬起手转了下微酸的胳膊,唉声叹气,心想自个儿要是说书先生口中所谓的龙子龙孙遗落民间,该有多好?
折腾几下过后,饭熟了,菜也装入盘子里,将热锅泡水,朱崇语气松缓了许多,“老头儿,去喊鲁叔,一块吃饭咯。”
餐桌上,三人围坐一起,略显拥挤,即使老夫子经常说食不言寝不语,朱崇日渐长大,经受老夫子的敲打多了,从一开始的不说二话,也就慢慢变成了左耳进右边出,不再当一回事,闷头扒饭的时候兴许是被烫到了,赶忙伸手扇风,余光瞥向那名魁梧汉子,吐着舌头说道:“鲁叔,你有这一身好手艺,咋不去城头集市上吆喝两句招揽生意,酒香也怕巷子深,长此以往,岂不是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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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子没忍住,放下碗筷,当即一拍桌子,破戒怒容道:“胡言乱语!铁匠以工强国,这等技艺,岂能卖给贩夫走卒?!”
木讷汉子并没有对此发表任何看法,依然埋头吃饭。朱崇斜眼看向横眉竖眼的老夫子,无奈道:“贩夫走卒又咋了,只要没有坏心眼,怎么就不能卖给他们手艺?都是打娘胎里生出来的,四条胳膊腿,不比帝王将相多一条,也不少一条,就非得另眼相待,分出个三六九等?”
老夫子瞪眼道:“荒谬!别的没学会,就知道巧言雌黄,这能是一回事吗?”
老人本来嘴里嚼着饭,这一通训斥下来,不小心喷出了几粒米饭,朱崇叹了口气,默默拿白布擦了擦,老夫子见状,脸部微微涨红,心底有些酸楚。
朱崇擦干净桌子,起身给老头添了半碗米饭,有些委屈的犟嘴道:“老头儿,你自己也经常说君子不强人所难,点拨善心方能通达无阻,对事如此,对人更要如此,总之说人几句好话,肯定是没错的。可这些年老头你哪里愿意说过我半句好了?嘴里整日只有那些匡正家国的大道理,咱是小老百姓,能过个安生日子就不错了,操心那些虚无缥缈的事做什么?退一万步说,我就算以后真能有出息能当个县老爷,这些出息也被你骂没了。”
老夫子破天荒没有任何言语,顿时语噎,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神色黯然地细细咀嚼栀子州寻常人家不大能吃惯的稻米饭,味同嚼蜡。
晚饭后半段当真是食不语了,吃完饭,洗过了碗筷,老夫子就坐在院中几盆青兰附近的扎腚板凳上,伸手蘸了口唾沫,眯眼趁着天还没暗多翻看几眼经书,灯油珍贵,不比年轻那会挑灯夜读光亮万丈,如今能少用便少用。朱崇则去了前院铁匠铺子,帮着鲁叔照顾火候,时不时还会手握铁钳翻动铁料,北狄这边对铁器的监管极其严格,耽搁了火候,就要浪费大量铁料,这个家挥霍不起,朱崇虽然胸无大志,没心没肺到整日游手好闲,但这种关系到一家三人能不能吃上饱饭的头等大事,向来一丝不苟,没有过任何怨言,比起这类事,老夫子那些不知从哪本圣贤书照搬来的大道理,对于一个自小在贫瘠边镇长大的家伙来说,实在没什么太多感触,远不如瞧见鲜衣怒马同龄人来得印象深刻。赤膊汉子一如既往沉默寡言,只是偶尔偷偷望向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年轻人,眉眼尽是在他这一类糙汉身上难以见到的柔和。
兴许是快要下雨了,天色渐暗,书本上的文字也逐渐融入夜色,老夫子几乎要把整张脸贴在泛黄书籍,实在是看不清了,这才小心翼翼合上老旧书籍,轻轻放在膝上,抬头望天,喃喃自语道:“君子得时则立大行,不得时则龙蛇,情势所迫,唯有弯行。”
老人默默闭眼,双手攥紧泛黄书籍,怆然道:“悠悠苍天,何薄于我后梁!”
天空响起一声闷雷。
不见雨落。
沉默许久,老人转头望向那几盆青兰,怅然若失,念叨了句“真能青出于蓝吗?”然后起身缓缓走回屋子。
前院铁匠铺子,趁着休息间隙,缄默少言的老实汉子伸手在裤腿上狠狠擦了几下,这才走向朱崇身边,轻轻按在肩膀上,帮这小子舒筋散淤。
朱崇顿觉浑身舒坦,嬉笑道:“鲁叔,前几日我听李涛说去年城里来了一帮练家子,不光能胸口碎大石,还可以飞檐走壁,世上真有这等高人?”
汉子笑而不语,没有作答。
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的朱崇站起身,蹦跳两下,嘿,真不觉得疼了,从小到大,每次与人斗殴,都多亏了鲁叔的揉捏,效果可谓立竿见影,屡试不爽,老夫子说这是中原那边才有的推拿手法,治病还凑合,打人就不行了。朱崇打了一套道听途说以后自创的螳螂拳,收工以后,笑问道:“鲁叔,咋样,有没有高人风范?”
汉子点了点头。
朱崇豪气道:“嘿!鲁叔,要是我以后得了一本绝世武功秘笈,成了那高到天上的高手,一定给你搬来一座天底下最大的大铁矿,到时候你想怎么打铁就怎么打铁,吃饭睡觉的空怕是都没有咧!”
汉子笑容和蔼,依然没有作声。朱崇突然想起什么,跑出院子,回头小声道:“鲁叔,出去一趟,千万别跟王老头说。”
汉子摆了摆手,瞥了眼天色,示意他早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