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向戍守出示了通关文牒,单骑入城,兴许是走惯了风沙如戈矛的黄土大漠,再入繁华,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差点冲撞了一队按例巡城的甲兵,连连低头致歉,以她对军伍一贯的认知,本以为还要下马将身份和盘托出,才能放行,不料对方仅是让她骑马缓行,莫要冲撞了行人,让陆璇玑有些不习惯。武象城作为金蝉州州城,地处绿洲之内,并无城墙包围,缘于持节令慕容祖武自恃军力慑人,曾放出话说哪怕大秦王朝有胆出兵金蝉州,他不需仰仗城墙外力也可将其打退。陆璇玑身在南朝,也听说过武象城驻军的骁勇善战,若说西瓶州持节令王万鼎是以一人武力夺走了一州风采,那么金蝉州则是落在了两支驻军上,其中之一便是戍守武象的控弦军,战力仅次于北狄皇帐禁卫军和陈北玺麾下的神策军,陆璇玑本以为战力不俗至此,城内守军难免会沾上骄横恶习,对于意料之外的现象,她也没去多想,大致问过了路,往漱玉泉走去,此泉名字取自"泉流此间瀑飞经琼,静日如闻漱玉声"。据说曾有西域女菩萨出浴,因此近百年来的密妃宗主都要来泉中洗涤污秽,泉畔建有雷音寺,每逢大雨,雷音震天,方圆十里皆可闻,漱玉泉附近豪奢府邸连绵而立,居住着一州权势最为拔尖的大人物,春秋遗民流入北狄以后,仅是泉北住狄人,南方大族这些年逐渐崛起以来,才将泉南交出,两者界限分明,晁家却在泉北拥有一座私宅,购置于一位皇亲国戚之手,与持节令比邻而居,可见晁家声势之盛,陆家虽同为甲字豪阀,也只算是沾了晁家的光才能落脚泉北,陆璇玑才接近漱玉泉,就有一辆漆黑如墨悬挂铜铃的豪奢马车缓缓驶来,庄严姿态下的百枚铃铛品秩不凡,声响悦耳远超驼铃,陆璇玑抬头望去,一位金绒混绣的墨袍男子掀开车帘,朝她温煦一笑,陆璇玑认得这名衣着华贵面相豪迈的公子哥,是晁家嫡长子,单名一个槐字,将至而立之年,不论放到哪座王朝,都已是十分出息,官居楼烦都尉,手握四千骑兵,被晁家寄予厚望,希冀着成为北狄第一位世袭的大将军,晁郸跟他相比,就真是萤火之光不可与皓月争辉了, 大秦南楚两大王朝统兵都尉多如过江之鲫,但多是掌兵二三百,还要百般受制于人,在北狄则要货真价实数百倍,尤其边防重地的军镇都尉,可以算是真正跃入龙门,更何况晁槐还年轻,身在将门,还能高中进士,在北狄算得上凤毛麟角了,文武兼备,女帝曾多次赞扬他的文采,真可谓前途无量,晁槐气象粗犷,衣着亮丽非凡,却并无矫柔之态,与陈阎交好,当初便是他率领四千楼烦骑追杀越境莲华州的辛右安,这样的人物,既有能力而且待人和善挑不出毛病,又有底蕴雄厚的家世支撑,不平步青云才是怪事,但陆璇玑每次见到气态温和的晁槐,总觉得浑身不舒服,打心眼里畏惧,也说不出具体缘由,兴许是女子的直觉使然。
陆璇玑本就是半个晁家媳妇,和晁槐同车而坐,倒也不算有伤风俗,再者以晁陆两家的声望,根本不用计较那些风言风语,轻轻飘的,能吹倒两座枝叶繁茂的通天巨树?
车内放有冰壶,在这种地方,冰有价无市,大致一两一金,非豪阀子弟无人再能消受,有一位中人之姿的侍女静坐一旁,却也不见她如何服侍晁家贵公子,反而是晁槐拿一双银钳子分别夹了冰片给陆璇玑和侍女,陆璇玑摇头婉拒,倒是侍女不懂规矩地接过,发出一声清脆地嘎嘣声响,似乎察觉到是旁边坐了个陆家女子,自己有失体统,连忙捂住嘴巴,减小发出的声音,晁槐身材修长,臂长如猿,弯腰便可掀起车窗帘子,披挂固定住,可供陆璇玑欣赏漱玉泉的大好景色,泉畔建有一条宽阔的五彩鹅卵石道路,盖在树荫之下,西域风沙,日头毒辣,风沙肆意飞扬,不过若是依偎绿荫,很快就能凉爽,不似江南水乡,闷热起来,教人无处可躲。
晁槐望向头戴帷帽的陆璇玑,轻声叹气道:“陆姑娘,是晁家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
陆璇玑微微抬头,欲言又止。晁槐笑了笑,正下身形,眼神示意身旁侍女拉上窗帘,缓缓说道:“我晁槐没有在自家人伤口上撒盐的癖好,这趟出行的细节,陆姑娘不愿提及,只需在这半旬光阴以内写在纸上,然后托人转交给我即可,至少能省去面对那些个唠唠叨叨的老家伙,不过陆姑娘也知晓,高门大户,处处是音,底下的闲散碎语一定不会少去,陆姑娘大可左耳进右耳出,我也会跟家族长辈知会一声,就当晁家不曾给陆家下过聘礼,不会辱了陆姑娘的清白名声。晁槐在这便可保证,以后陆姑娘若有了新的良人,晁家也不会吝啬登门道贺。”
陆璇玑抬起头,轻轻吐出一口气,眼神坚决道:“我生是晁家的儿媳,死是晁家的鬼,陆璇玑愿为晁郸守寡一生。见到爹以后,我会说服他办一场冥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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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槐脸上笑容消失不见,瞥头望向关合的车窗帘,眉头紧皱。
陆璇玑语气凄凉,缓缓说道:“这是我的命,逃不过的。”
马车行至晁府大门,晁槐先行下车,亲自护着她,一路送到了仪门外,并没有跨过门槛,说是要出城去雷音寺烧香敬佛,将陆璇玑交由管家以后,折返回马车,侍女舒展笑颜,没有半分奉承意味,就像见到了相识多年的好友,晁槐早就习以为常,她含住冰片,脸颊鼓鼓,柔声含糊道:“你这般给陆璇玑开脱,让她脱离漩涡,会不会让晁家反感?尤其言语相激,让她嫁入晁家,迫使晁郸那一房倒而不散,陆家那位又会怎么看?小心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晁槐双手搭在膝盖,意态闲致,轻轻笑道:“陆家人怎么想,晁郸怎么死的,死于谁手,我根本不关心。只是陆璇玑破相受辱而还,对女子而言,已是到了极限,再去撩拨,不说她会崩溃,陆家也会震怒,晁陆两家联姻是大势所趋,我身为嫡长子,就要妥善处理好这些事,将眼光放在长远。陆璇玑既有这份决心,敢说出冥婚守寡,说明她并不是那种目光短浅的女子,这种女人,实在不该毁在金蝉州,我替她挡去一些风雨,于己于利于情,都是应该。”
侍女一手嵌住质感极佳的冰片,另一只手悬空托住,生怕弄掉,晁槐低头含住,大口咀嚼,她放下银钳,这才说道:“女子情绪不定,心思多反复,虽然有了这份香火情,但也不见得她以后会始终站在你这一头。”
晁槐轻描淡写道:“我当然知道,陆璇玑不是会安分守己的小女人,以后肯定会惹出事端,只要不太过,我护着她便是。”
她突然妩媚一笑,“其实你只要吃了她,万事皆定。”
晁槐打趣道:“别,我可怕鬼。”
她轻轻踢了晁槐一脚,神色哀怨。晁槐摸了摸她的头,哈哈大笑道:“你可比她好看太多了。”
她啧啧道:“陆璇玑算是活下来咯。”
晁槐笑呵呵道:“人生在世,多行善事,多种善因。等会到了雷音寺,我也能有底气烧香了。”
足以让寻常家族倾覆的灭顶之祸,在某些人口中,不过几句话就可化解。
城外,距武象城还有五里路,梁尘骑马行走在行人络绎不绝的驿道,刻意收敛了气机,没了玉皇楼真气支撑起的海市蜃楼,与常人无异,早就大汗淋漓,梁尘并没有急着入城,驿道两侧树荫林立,不过应该是有律令约束,瓜农不敢太靠近驿道,只能在道路十几步开外卖力吆喝,梁尘牵马而行,走在驿道外嘈杂的砂砾地上,多是些精明的商贾旅人在讨价还价,梁尘一人一马缓缓前行,走至一个布衣老农的摊前,看到竖有木牌,上边歪歪扭扭写了两行字,“一瓜百文,任其挑选。”梁尘看了眼全身上下黝黑光亮的老农,蹲在地上的后者也投来视线,兴许是见到这书生钱袋不瘪,咧嘴笑道:“这位俊后生,咱摊子上的瓜可水灵,随便挑,要是不好吃,一文钱不要。”
本想接着向前的梁尘停下来笑着打趣道:“就算这瓜真好吃,我偏偏说不好吃,你也不收钱?”
老农不似那些穷山恶水养就的唯利刁民,笑道:“公子瞅着就是个实诚人,肯定不会骗老朽。便是公子真存了欺瞒意思,我也一文钱不收。”
梁尘松开缰绳,蹲下去,看着一堆西瓜,有些犯了难,根本无从下手,只好尴尬说道:“老伯帮忙挑一个吧。”
老农端过来一条小板凳递给梁尘,叩指在大大小小的西瓜上敲弹,捧起放下听声响,最后挑了个看起来足足有七八斤的西瓜,一拳砸裂,手脚十分娴熟,拿给梁尘半块,梁尘掰开西瓜,露出红瓤,一边吃一边说道:“老伯,你这瓜卖的可不算贱。”
老农笑了笑,“别的摊子压价兴许能压到一斤十文,不过我的瓜地势好,自然出来的瓜也甜,公子你来瞧瞧,我这的瓜最少也得五斤往上,一些大的,得有十几斤了,其实细细算下来,根本不贵,要是一些眼窝子浅的客人,只奔着个头大去挑,合起来一斤是能不到十文,不过要我来说啊,恰如其分即佳处,这瓜也是一个道理,七八斤的瓜才最好吃,不过一斤的价钱就要贵上个一两文。我家有些生才营生,不图这个糊口,而且不想因为这个跟附近那些只靠卖瓜维持生计的瓜农起了冲突,人活一世,都不容易,温饱足矣了。”
梁尘没想到老农如此健谈,笑道:“难怪老哥身上有股子精神气在,原是处世心宽,难得。”
已到花甲之年却不丝毫不见老态的瓜农自己也随手剖了个瓜,从边缘开始啃,将好东西留在最后饱一饱口服,跟梁尘略显小家子气的吃法如出一辙,老农瞅见这一幕,露出会心微笑,说道:“要我来看,公子身上也有股精气神在,跟我一位忘年交小友很像,你们两人若是见了面,肯定聊得来。我也就年轻时读了几本书,说话只会抖搂一些书籍上照搬的句子,跟公子这样的读书人相比,差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