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戎轻笑一声。
裴十三娘犹豫了下,干脆大胆道出:
“以前是很怕公子,现在虽然还是挺怕,但是多了一份心安在里面。”
“嗯,心安。”
裴十三娘点头复述,望着他的背影道:
“不光是在公子身边待的心安,在星子坊,在浔阳城里,也待的心安。”
“以前就不心安吗。”欧阳戎笑问。
“以前妾身总把自己当一个他乡之客,想着赚到钱就走,哪里能赚钱就去哪里,赚不到钱了,就立马脱离,去下一个能赚钱的地方,就像是旅人脚下的一站又一站一样。”
裴十三娘抬起头,认真道:
“偶尔夜深人静时,心里会有些空荡荡的,梦醒那一刻,一时间会不知道自己是身处哪里,或者说,在哪里其实都没有区别,如同幽魂。”
“那现在呢。”
“现在……妾身认识了公子,认识了燕参军,认识了不少有趣的浔阳人,这段日子,又说服同僚一起,把大部分的钱投入到了这座星子坊。
“公子,妾身以前还没有太多感触,但是,当看着这些宅子一点一点的建起来,看着它们平地起高楼一般,看着这些入住人家的阖家团圆,她们脸上的欢声笑语,妾身突然有些明白,公子想做的到底是什么了。”
欧阳戎默认不语,走在前面。
裴十三娘说到这儿,语气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摇头道:
“其实说起来,刚开始遵循公子的吩咐,建造这些不赚钱、难回本的普通宅子时,妾身心里还是有些滴血的,感觉是糟蹋了白花花的银子,甚至觉得不赚都是血亏。
“但是,当渐渐接受了它们,当看着它们真建成了,真住进了人,看见今日这全员欢喜的热闹景象,妾身突然心里松了口气,觉得似乎也没那么糟糕,觉得隐隐还有一些安稳。”
“安稳?”燕六郎挑眉。
“没错,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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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十三娘颔首,眼神有了些光彩:
“若是按照以前妾身性子,全造成豪宅大院去买,虽然赚得的更多,但是心里只是把它当一门生意去做,生意当然是利润至上,妾身只追求更高的利润,这些宅子再豪华再精致再无与伦比,也不过是一份买卖的东西罢了,妾身只谈钱不谈感情。”
“现在呢,是谈感情了吗?”
“也不算是,这青羊正街的宅子建完后,妾身突然觉得心里很踏实,这种踏实感,已经很久很久没体会过了。
“唔,妾身第一次做生意赚到钱,拿去改善娘家人生活时,体会过一次,当时觉得,是凭妾身自己本事干的,是妾身有做生意的天赋,那时既兴奋又激动,看见家人高兴的笑脸,妾身心里还很踏实。
“可是到了后面,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越来越追逐最大化的利润,其它好多东西都渐渐丢掉,包括一些伦理纲常,一些同情心,甚至爹爹娘亲,妾身都回去看得少了,只是定期送一份银子过去,让他们在老家衣食无忧。
“但妾身却飘忽不定起来,从扬州到现在江州,认识公子前,心已经彻底安定不下来了,好像只有赚到一笔笔利润,一步一步得到更光鲜的身份,才能隐隐摸到一些活着的存在感,但还是很虚,经常半夜梦醒……”
她抬起头,轻声道出:
“刚刚妾身陪公子进程家人的院子,妾身竟然有些闲情去瞧屋檐、门扉、围墙那些细节做工,心中颇有满意之感,它们可能比不上那些豪宅大院精致,但就是让妾身有耐心看,妾身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说的有些乱了,公子和燕参军勿怪……”
裴十三娘叹了口气,有些嘘唏,又有些解脱的吐了口气。
欧阳戎轻轻点头,没再说话。
燕六郎随口朗笑:
“十三娘就是心安了呗,用明府的话说,这就叫异化,权力和武力是最容易异化人的,其次就是钱。”
“异化吗……”裴十三娘仔细咀嚼起来。
“没错。”
燕六郎重重点头,敬佩的看向明府默不作声背影:
“你现在这样,才是正规买卖,以前那种逐利太过病态了,容易撞到南墙,或者说,单纯的钱生钱是没止境的,用钱调动资源,去做一些实打实的事,才是踏踏实实,此心才安。”
他眼神有些追忆:
“做买卖是这样,做官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以前在龙城的时候也是这样,直至遇见明府,跟随明府之后,也生出你这类似的安定之感。”
裴十三娘脸色怔怔,望向前方安静的欧阳戎。
这时,三人来到了马车边,相续停步。
欧阳戎接过裴十三娘带来的蜜饯,上车前,拍了拍裴十三娘的肩膀。
“十三娘早点回去休息,六郎,上来。”
留下了百感交集的裴十三娘,燕六郎跟着欧阳戎,上了马车。
一炷香后,马夫阿力看见,这位燕参军一脸严肃的下车,匆匆离开。
马车继续前行中,车内,欧阳戎打开了装蜜饯的包袱,看了一眼。
弯腰从座位下方,掏出一只小酒葫芦,放在耳边摇晃了下,掺杂符灰的粘稠浊酒,装了满满一葫芦。
欧阳戎沉默了会儿,闭目进入功德塔。
视线落在了小木鱼上方的青金色字体上:
功德:八千三百零一
一场晚宴加上饭后散步的功夫,又涨了小一百。
功德值难得如此充足。
欧阳戎抿嘴,离开了功德塔。
睁开眼,他视角回到了略有颠簸的昏暗车厢。
“今夜又要幸苦阿力了。”
欧阳戎突然开口。
外面传来阿力的闷声:
“不辛苦,俺带了口粮,愿守公子。”顿了顿,他破天荒问了嘴:“公子,那寺庙里是不是有危险?”
这位质朴汉子的直觉,欧阳戎不答,轻声:
“在承天寺后门,找个隐蔽处停下。”
“是。”
车厢内,欧阳戎靠坐椅背,低着头,手掌轻轻拍打着膝上的一包蜜饯与一只小酒葫芦。
眼神有些幽幽,看不清表情。
“嗖。”
“啪啦——!”
湖对岸的夜空又有一道烟花,划破天幕。
欧阳戎眼神复明,转头看了会儿窗外昙花一现的烟火。
眸子出神片刻。
“等等,先去下那间院子。”
阿力似是愣了下,不过立马答应:“是,公子。”
马车调转方向,驶向了不远处湖畔的幽静小院。
欧阳戎低头,打开蜜饯包袱,从中捻起一枚蜜饯,用小师妹留他身边的手帕,小心包裹起来。
他把这团手帕与小酒葫芦一齐塞进座位下方,放在琴盒旁边。
做完这些,马车已经来到幽静小院门口,缓缓停下。
夜色已深,欧阳戎瞧了眼,院子里乌漆抹黑的。
按照绣娘、方家姐妹的健康作息,早睡觉了,他来得太晚。
欧阳戎手拎一包蜜饯下车,看了眼院门,没有犹豫,推门而入。
他脚步很轻。
穿过寂静无声的大堂,走到后院。
几间厢房漆黑安静。
他将这包蜜饯放在石桌上,碰到了东西,低头一瞧。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顿时看清楚了石桌上面,正有几盘菜肴被竹篮罩盖着。
他手背下意识碰了碰碗身,不知道是不是春日天气转暖,还是他酒醉清醒后有些体凉,碗身隐隐透着些许温热。
欧阳戎抿嘴,站了一会儿,转身就要走人。
今夜,承天寺那边,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解决。
就在这时,后方突然传来一道熟悉脆响:
“珑玲——!”
欧阳戎身子一顿。
“啊、啊……”
黑暗中,有女弱弱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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