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朋友,”方镇岳双臂搭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望着张大福忽然开口,随性的闲聊起来:
“小时候特别聪明,成绩很好,学什么都快,那时候连班级里的有钱人也比不了他。老师喜欢他,同学们也因为他成绩好而敬他几分,这就是校园的规则,只要你脑子好使,就能成为人群中的佼佼者,处处受优待。
“但他也有不如意的地方,无论他多努力,多优秀,他的父亲都会动不动打他。只要他有一点不顺父亲的心意,就会遭到劈头盖脸的一通毒打,甚至当着街坊的面、当着同学的面,父亲也会揍他,常使他颜面扫地,恨不得将父亲杀死。”
一直低着头的张大福终于缓慢抬起头,眼神中含着丝恶意,死死盯住方镇岳。
“在父亲殴打他的时候,一直温柔的、宣称爱他的母亲,从没有保护过他。那个女人对他很好,唯独在父亲打他的时候,母亲像无事发生一样,只是冷漠的旁观。在这种时候,他会将母亲一起恨,甚至恨意超过父亲。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心里残存的那点余温,也渐渐凉了,不知不觉间,他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哪怕是在他尚算风光的学生时代,这恨也在生长。
“凭什么那些不如自己聪明的人,可以过衣食无忧的生活,无论提出什么要求,父母都会满足。凭什么那些蠢货从来没有被打过,甚至还敢在自己遭到父亲毒打时,在边上看热闹?
“这样成长起来的人,个性古怪,为人处世偏激,没有人喜欢他。
“走入社会后,身周的规则忽然变了。聪明不再是唯一标准,还需要会与人交际,需要大方慷慨,需要开朗健谈惹人喜欢,需要有团队协作精神,这个朋友无法适应,在求职的过程中,一次又一次遭遇挫折。
“曾经的优势一次次被打磨,也变得微不足道,而缺点愈发不容忽视,他开始觉得所有人都在针对自己,甚至会因为别人一句平常话而暴怒。于是,他看到身边人嫌恶的眼神、察觉到旁人不太尊重的窃窃私语……他决定再也不走出房间,以躲开所有可恶的一切。”
张大福的呼吸开始急促,望着方镇岳的眼神逐渐愤怒起来。
这会儿刘嘉明已听出方sir说的‘朋友’,就是张大福本人。
他听着方镇岳的叙述,开始怀疑岳哥是不是拿到了什么他们其他人没见过的材料,不然怎么会这么详细,总不会都是推演吧?
方镇岳仿佛并没看到张大福的情绪变化,仍不疾不徐的继续:
“可是蹲在昏暗肮脏的家里,并不会让他好受,父亲没日没夜的辱骂仍使他怒火狂烧。
“直到有一天,这位朋友逼迫母亲,联合起来杀死父亲。看到那个冷漠的女人因为做帮凶而吓的浑身发抖,看到那个从小殴打他的父亲断气,这个朋友忽然感觉变好了。
“他在这个过程中,感觉到曾经那个一直压着自己的强大的父亲,忽然变得渺小。而那个一直被打、被支配、被辱骂的弱小的自己,则变成了主宰,变得强大。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仍是个被社会抛弃的失败者,仍是个只敢对醉的不省人事的酒鬼下手的懦夫,反而觉得自己是个勇——”
“你以为自己知道很多?以为自己什么都了解?”张大福忽然打断了方镇岳,说了这三天来的第一句话。
方镇岳轻轻笑了笑,“我说的不对吗?不然你告诉我真相是什么?”
张大福冷哼一声,“你们这些人,除了在这里自以为是的编故事,还会做什么?我们的市民已经死了那么多,还没有捉到凶手,你们才是废物吧?”
“你说什么?”刘嘉明猛地一拍桌子。
方镇岳朝刘嘉明压了下手掌,刘嘉明气的磨牙,恨不能上去锤扁张大福的脸,却只能在方sir的示意下憋回情绪。
负气的靠回椅子,刘嘉明恶狠狠瞪着张大福,以眼刀狠狠戳对方。
方镇岳朝刘嘉明笑了笑,似乎一点没受张大福的影响,又将话题拉回自己的故事,仍是平缓叙述:
“杀死父亲后,这个朋友便开始心安理得的在家里住下来。
“逼那个冷漠的身为母亲,却不懂得保护自己儿子的女人出去工作,养活自己,也是一种报复。不出去工作,啃老,也是一种报复。他给自己所有逃避的行为,都找到了理由,他对自己说:你不是懦弱,也不是失败者,你只是在报复母亲,报复这个家庭而已。
“起初,母亲身强力壮,可以做许多工作,赚到的钱够给这个废物儿子吃、喝,甚至招妓。但几十年后,随着母亲年纪增长,能做的事越来越少,赚的钱也越来越少,开始难以支撑两个人的花销。
“终于有一天,一个上门的卖淫女,因为嫌弃钱少,跟这个朋友发生争执。她一定是看透了这个朋友的无能,骂他是个阳痿早泄的老废物——”
“阿sir,你们不去找证据,在这里给我讲故事,是太闲了吗?纳税人的钱难道就给你们做这种无聊事?编这种无聊的烂故事……怎么?寂寞啊?”
张大福再次打断方镇岳,他将一直垂在桌下的双手用力压在桌案上,眯眼盯着方镇岳,声音凉凉道:
“还是案子进入瓶颈,抓不到凶手了?与其在这里跟我耗,不如去抓凶手啊。不然让真凶逍遥法外,小心你们的母亲、老婆被人——”
“喂!小心点讲话!”刘嘉明再次坐不住,他伸长手臂指着张大福的鼻子,喝道:
“你嚣张什么?警方人赃并获,马上送你去吃枪子啊。”
“什么人赃并获啊,阿sir?告人要证据的。那个女孩子是我妈捉来的啊,还天天打他,我能怎么办呢?为人子女啊,总不能当儿子的去警署揭发亲妈吧?就算我有罪,你告我包庇好了,我认呢。
“你说那个碎尸案啊,阿sir,是我妈变态嘛,她年轻时被我老豆打的好惨啊,我老豆还拿她赚的钱出去睡别的女人,她心理变态要对其他女人发泄很正常的嘛。
“你说尸体上有精液啊?那死老太婆偷我的套子抹在尸块上,想污蔑我啊。没办法,我身上也有她死老头的血啊。
“但我真的很无辜啊,阿sir,那个你们救出去的女孩儿,我没碰她啊,送她去医院啊,去查啊,证据如山啊。
“警官也不能空口白牙诬陷人的。
“我有那样的父母,已经很惨了,一辈子毁在死老太婆和那个酒鬼手中啊。我这辈子不要了,每天躲在家里没日没夜,我害怕见其他人啊。我求那老太婆放了那些女人的,她威胁我啊,说要连我也一起杀。
“连儿子也不放过,你们说她有没有人性啊?”
刘嘉明气得胸膛起伏,一双因为熬夜连班而累的发红的眼睛里简直要射出毒来。
若不是一身‘警察’的皮限制着他,他真的不保证自己不会暴起打死张大福。
方镇岳抿着唇,脸色也逐渐下沉。
“阿sir,你们可以送我上庭,没关系啊,到时候我是不是也有发言权呐?我可以从我出生起开始讲,一定比你讲的真情实感,比你讲的更赚足人眼泪,你信不信啊?合适的时候,我也可以的哭的啊。大家都是人,评审团也是人嘛,也有父母儿女,也有感情的。你猜,他们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怜啊?”
张大福说到这里,忽然哈哈笑起来。
刘嘉明霍地站起身,在张大福的注视下,他僵立了好半晌,终于还是攥着拳复又坐下。
张大福表情更为得意,转眸看向方镇岳,那双浑浊的眸子里透着如毒蟾蜍般恶心又阴险的神色:
“阿sir,你那个故事里,后面是不是还有很多细节啊?
“比如你的朋友自从尝到杀人的甜味,就再也无法戒掉,甚至买来的女人脱光了站在他面前,他都无法人道,非要将那些看起来骄傲又纯洁的女人,狠狠虐待,直至杀死,他才硬得起来,才能体会到做人、做男人的快乐和伟大啊?
“他是不是通过掌控人类的生死大权,感受到了最至高无上的强大力量?
“一个故事,如果听的人已经猜到结局,真的很没意思的。
“我还知道,后来这个朋友开心的踏出警署,那些废物警官虽然叫声很大,却拿他一点办法没有。从此,他变得更谨慎,也更厉害,所有女人对他闻风丧胆,再也不敢不尊重他。”
张大福像是害怕被人打断,忽然加速道:
“包括那些警察的老婆、母亲、姐妹也要跪下求他——”
方镇岳霍地站起身,他身体撞得桌子猛地前挪,撞在张大福胸口,咚的一声打断张大福的话。
“咳咳咳!”张大福痛的蜷身猛咳,面孔涨得通红,终于再也说不出了。
“抱歉,起的太急了。”方镇岳说罢,转身出了审讯室。
拐进走廊,他站在窗前,望着天边的云静了好一会儿神,才缓下情绪。
默默将张大福从头到尾骂了个遍,他才仰头吐出一口气。
警探这种活当久了,容易得心脏病、高血压,恐怕就算不在捉捕凶犯的过程中出事,也会被活活气死。
张大福的狡猾和克制远超他的想象,原本是想揭开对方的一切伤疤,激得对方为了证明自己强大,而将罪行和盘托出。
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反过来被张大福气到快要克制不住。
方镇岳又走出警署吹了吹风,才让自己彻底平静下来。
回到警署,他将刘嘉明和九叔派去医院,继续劝幸存者吴珊荣开口指证,和上庭指认。
自己则带着Gary和三福去凶手家,继续走访巡查。
无论要一周,一个月,还是一年,他一定送张大福伏法。
……
……
傍晚易家怡肚子饿了,放下书从家里赶到易记吃饭,发现游sir居然带着A组过来吃猪脚饭。
帮着招待时,她得知碎尸案救出来的幸存少女,虽然被心理医生评估为可以上庭指证,却还是拒绝上庭。
据说方sir带人去见幸存少女时,对方全程低头沉默,一个问题也没有回答。
这可怎么办啊?
饭菜上桌,易家怡捧碗食不知味。
偶然看到丁宝树和孙新在店里一起忙活时的默契模样,忽然想到这两天看书时读到的一个受害者共鸣的概念。
饭后,她问了下游sir的行程,便果断请求带丁宝树蹭车,顺路去医院。
游sir在路上听了家怡的想法,只笑笑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