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戏里的吻。
她被人抵在沙发一角,被动承受着亲吻。
脖子仰着,脊背紧绷,背后的蝴蝶骨顶着沙发坚硬的零件,房间里的香薰蜡烛不知什么时候灭了,视觉被剥夺,感受愈加清晰。
他灼热的吐息,带点冰凉的唇瓣,有些坚硬的牙齿,还有紧紧扣在她手腕上的力道。
有点疼。
几秒后男人放开,吻的感受却仍旧深刻。
他抬手按亮了台灯,哑声道:“去哪里?”
她启了启唇,似是想作答,半晌后,又再度偏开眼睛。
“这和你有关系吗?没记错的话,我们已经分手了吧。”
他低眼看着她,不说话,按住她的手掌却已经放轻了力道。
半晌后,男人这才低声:“别闹了,好不好?”
“我没闹,”她问,“你辞职了吗?”
这回,他的回答很快。
“缉毒警察只有退役,没有辞职。”
她咬着牙动了下,想推开他,却意外听到他闷哼一声,拉开他的衣服,才发现后背又添了新伤。
“因为有了伤假,才有时间回来找我,对吗?”
她咬住下唇,胸腔内一时间百味杂陈,正想继续埋怨些什么,余光一瞥,看到他口袋里有个小小的香囊。
还记得之前她随口提过一次,当时只抱怨上山的路太难走,因此一直没有买成,后来看到朋友圈有人发图,说只剩下最后一只,这才连忙在雨天上了山,弯弯绕绕才走到寺前。
却被告知这批的香囊已经售空,想再买,得等到明年了。
没想到最后一只,竟然是被他买来了。
语调不自觉放软:“你什么时候买的?”
“托朋友买的,你不是想要?”他取下来,放在她手心。
她喜欢香味会带来的仪式感,将香囊凑近鼻尖,闻到淡淡的青草和花果香气,是种别样的好闻。
捏了捏香包,却发现有些不对,她打开袋子,从里面拿出枚戒指。
他低声,语调里有不易察觉的紧张:“不知道你的尺寸,只好凭直觉买。”
她凝视戒指许久,过往画面一帧帧浮现,终于忍不住,无助地靠在他的肩上:“你为什么非要做这一行呀……”
二人从学生时代相恋,顺风顺水地走过了十年,转折点在他选择成为缉毒警察的那天。
太危险了,光是听到这四个字,就知道会有多危险。
那天她浏览了很多缉毒警察的一生,然后彻夜难眠。
他们面对的是亡命之徒,是为了钱可以豁出性命的人,每出一个任务都生死未卜,随时有可能被罪犯用枪指住心脏。
她怎么能够不担心。
她承认她自私,只希望自己的爱人安稳地度过这一生,哪怕是以最平凡的方式。
相拥恋人的和好信号是无声的,他有了伤假,又因抓获多名罪犯立了功,腾出些时间来陪她,二人在她的小房子里,拥有了很温馨的一周。
当晚本来是他求婚的时候,却被一声响铃急促打断。
他最好的战友因公牺牲,被罪犯引爆手榴弹,生命永远停格在这个冬天。
获知毒贩在逃,没有任何犹豫,他再次主动请战,接下这个任务。
换好衣服,身后的恋人已经泪流满面。
“我听到了,他们还有枪是吗?武装贩毒,那该多危险……”
他走过去,一滴滴吻掉她脸颊上的泪,她呜咽着触碰他的嘴唇,像是献祭最热烈的,最后一个吻。
他们吻了很久,吻到计时的响铃第三次响起,唇舌勾缠之中,她仍紧紧拉着他的衣襟。
如果有世界末日,她多想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心脏再不会为恋人的生死紧张地跳动,他们庸俗而幸运,躲避在不会有任何人找到的角落,接一个漫长到足以毁灭的吻。
然而时间还是会流逝。
他擦着她的眼角,低声说:“回来就结婚。”
她红着眼眶,一顿一停地点头:“好……回来就结婚。”
他拉开门,再度走了出去。
——而这一次没能再回来。
像是预感成真,不眠不休的72小时过后,她接到他的死讯。
“哥是……”战友哽咽地说,“哥是掉下山崖牺牲的。”
“他们开着车,车里全是毒品,因为拦不下来,哥敲碎窗户自己翻了进去,你也知道他们都是亡命之徒……就……直接开着车,冲下了悬崖。”
我有危险,你也别想活命——这就是亡命之徒的一贯思维。
像是在这瞬间灵魂归位,又像是在此刻漂浮起来,她耳畔开始阵阵嗡鸣,仿佛一切都看不真切,还像是在做梦。
“人……人找到了吗?如果没找到的话……”会不会还活着?
不是总有奇迹的吗?会不会老天也垂怜呢?
那边强忍着悲痛,说:“找到了,已经救不回了。”
一瞬间身体脱力,手机摔到地板上,她站不稳,顺着床沿滑到在一旁,连找个干净的地方坐下,都做不到了。
像是五脏六腑一起翻搅,头晕目眩,仿佛有人生生撕裂开她的胸腔,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心脏是会这么痛的。
她半趴着,弓起身子,一下下捶打着心脏,仿佛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缓解疼痛,然而窒息感还是一刻不停地笼罩下来,像要将她吞噬。
她晕过去,再醒来是在医院。
看见白色窗帘的那一刻,甚至有喜悦一晃而过,她以为是自己做了个噩梦,而此刻梦醒,世界恢复如常。
直到他的战友走进病房。
那一刻仿佛一盆冰水浇下,她心脏骤然一停,冷汗爬满全身。
他们终于还是说出她最害怕的句子。
“嫂子,节哀。”
节哀,节哀。
怎样的情况下才需要节哀,而她此刻如果不想节哀,他是不是就能活过来?
越来越多荒诞的想法充斥着她的大脑,她头痛欲裂,眼眶却干涩地流不出一滴泪来。
原来人在难以置信的极端痛楚下,是会没有眼泪的。
战友打开一个小盒子,放到她面前。
“这是在……哥的口袋里发现的。”
黑色绒面的小盒子里,整齐摆放着两个小东西。
左侧是一枚被血染红的军功章,右侧,是一枚戒指。
如同他这一生竭尽全力想守护的,一个是国家,一个是她。
她捂住脸,终于难以控制地哭出声来,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沿着指缝向下溢出,沉甸甸地跌在被子上。
“他不是说好……”她哽咽着,“一定要平安回来,然后来娶我的吗?”
良久,她拔下手上的输液管,止血后揭开,耐心地擦净伤口,然后摊平手掌。
像是任何一个正常的黄昏,她没有伤口,他也一样。
她取下戒指,缓缓、缓缓地推到自己的无名指根。
“就算你没有问我可不可以,”她颤抖着声音,重复说,“我也会告诉你,我愿意。”
……
她好像终于理解了这个职业,在她爱人牺牲的这一天。
在中国,平均每天都有一名缉毒警察牺牲,这是和平年代最危险的职业,缉毒警察的平均寿命是41岁,死后没有碑,生前无法正面出现在新闻里,唯一一次公开出现,即为悼念。
和平的时代里,总有英雄负重前行。
*
这是第一次,导演早已喊了卡,但颜漫迟迟无法出戏。
片场是安静流泪的声音,她靠在病床上,像被抽空了力气。
她没有任何想法,大脑一片空白,眼眶却一阵又一阵温热,在自己也无法自控中流下泪来。
等到片场收工,颜漫坐上车,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还好吗?”西蒙递给她一杯水,“喝口水吧。”
她摇摇头,抵靠在窗前,看着这座城市繁忙而温馨的灯火,又一次流下泪来。
第二天中午,西蒙将周璇拉到阳台。
“昨晚她睡了吗?”
“没,”周璇摇头,“一整晚都没睡,好不容易躺了会,一睁眼,又在哭……”
所有人都知道这并不是虚构的故事,它真实又遥远,遥远到几乎离大家的世界那么远,却真实地,每一天都在发生。
每一天的专案组,缉毒警察因办案而不得不断联,都有家属一遍又一遍地问:“还活着吗?”
活着吗,这么简单的三个字,却是她们对爱人唯一的心愿。
旁边阳台上,施南宏本在和叶凛聊天,见到熟悉脸孔,还没来得及询问,二人又焦急地消失在阳台。
像是在思考,怎样能让她快点好起来。
施南宏转头:“你隔壁住的是颜漫吗?”
叶凛盯着隔壁的方向,眉心拧了拧,如同在想些什么,半晌后才回过神,低声回。
“嗯,之前就住这边了。”
“真没想到,”施南宏叹了口气,“听他们的意思,这小姑娘还没出戏?你们不是都拍完好几个小时了吗,怎么团队还在担心。”
“突然让我想起,你刚入圈也是这样啊,因为天赋过高,天生是当演员的料,共情能力也比别人强,普通情绪是加倍感知,痛苦的就更甚……”
那会儿的少年叶凛,还有种冷而稚嫩的青涩感,虽是比同龄人成熟,但到底不如现在收放自如,那时候一场战争戏,也曾让少年一天一夜都没能缓过来。
最后也是施南宏替少年找到问题所在,打开了这个结。
正是如此,所以听说叶凛拍完这场戏,施南宏才会挑了个时间过来看看,怕他的状态也会受到影响。
“不过你现在已经是个成熟演员了,我担心的都不存在,”施南宏低头喝了口茶,“虽然知道,总要过来看一眼才放心。”
说着说着,施南宏又说回颜漫:“那小姑娘也是天赋太强,进人物太深了,尤其是这种刻骨铭心的戏份,没把情绪放完,就会一直积着。”
这是她的优点,表演信念感强,容易代入,表演方式自然;
但与此同时公平的是,遇到这种冲击力极强的戏份,也就更难走出来。
施南宏毫不怀疑,她现在已经成为剧中的那个角色,而忘记了自己是谁。
最终,施南宏叹了口气:“看到她,我就总会想到你。”
*
次日傍晚,西蒙说天气正好,非要拉颜漫出去走走。
周璇正在晒自己的衣服,站在阳台大喊:“晚点再回来啊!反正这两天也没有行程了!去散散步总是好的,正好我收拾一下房间。”
“你小点声,”西蒙说,“到时候整栋楼都知道她要出去了。”
颜漫戴好口罩,西蒙已经拉开门,站在门口等她换鞋。
当她再起身时,隔壁的门锁也响了一下。
她没有转头看,沿着地毯向前走时,突然听到有人喊。
“颜漫。”
她往前走了两步才停下,仿佛才意识到是在喊自己。
颜漫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