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他的话是玩笑还是当真, 都不要紧,南弦现在所求,就是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 先将一切安顿好。
第二日自己不用进宫, 正好神域也休沐, 南弦便带上了允慈,一起去南尹桥那个宅子看一看。
陌生的地方,终归不如住惯的屋子来得便利,但胜在干净整洁, 只有几处墙面有些斑驳, 将来略加修葺就可以了。
允慈并不挑剔, 反倒因充满了新鲜感, 很是高兴。指着一个小院道:“我就住这里吧,离后廊的厨房近,方便我来去做点心。”
南弦说好, 回身指了指前面的院落,“我住那里, 可以辟出个诊室,有病患就诊, 也不会打扰后院。”
彼此说定了,都很欢喜,允慈四下看了看, 又有些怅惘的样子,“可惜没有画楼,天热的时候, 不能登高纳凉了。”
神域道:“先安顿下来, 可以慢慢再找更好的地方。”
南弦摇了摇头, “就这里吧,换来换去耗费钱财,病患找不到地方,生意也受影响。”
她脸上有倦态,让人觉得可怜。以前总是她来安慰他,到现在他才真正发现,其实她也有女孩子的脆弱之处,遇上了那些不通人性的长辈,无端让她的人生遭受了不应有的挫折。
然而再来宽慰,不需要,他知道她不喜欢别人怜悯她,便转身放眼打量,笑道:“这里风水上佳,我来时看过了,门前有水呈腰带环绕,玉带水,最为贵,能助你日进斗金,生意比先前还要好。”
南弦听后笑起来,“你还懂风水吗?那就借你吉言了。”
允慈兴高采烈上别处探看去了,她也顺着抄手游廊往园子深处去,神域跟在她身后,忽然道:“其实你不必这样辛苦,宫里的俸禄,足够你们寻常度日了,要是不够,我这里可以补贴你。”
南弦看了他一眼,即便身在窘境,也还是眼神明澈,摇头道:“我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你为我找到这个地方,我已经很感激你了。其实以前我也不知未雨绸缪,赚来的诊金好像没什么用,就知道存着,没想到到了紧要关头,真解了燃眉之急,至少还有安顿全家的余地。可见爱财也不是什么坏事,不谈钱财,大家各自安好,一谈钱财就低人一等,我是个要强的性子,宁愿自己困顿死,也绝不向人开口。”
神域很失望,“我在你眼里,始终是外人。昨日去向宅,门房上没人通禀,守门的还知道我不是外人,让我自己进去,你反倒和我这么见外。”
他一说起这种话,便让南弦觉得尴尬,彼此间仿佛只隔着一层纸,轻轻一捅,就有山洪收势不住要爆发。
她只得讪讪岔开了话题,往西北角的空地指了指,“日后可以在那里建个亭子,建得高一些,允慈喜欢纳凉,夏日要登高。”
他听后怅然,朝堂上鲸吞蚕食,逐渐收拢了人心,但在面对她时,总觉得使不上劲。越是压抑,他心里的那团火就烧得越旺盛,有几次他曾想过,算了,她大约真的不会喜欢他这样的人,自己念念不忘,终究是强人所难。所以他试着刻意远离,几次三番想去找她,但见到之后又怎么样呢,她或许还是客气又疏离,只好打消了念头。但他不能听见一点关于她的风吹草动,只要有人提起向娘子,他便像摁了机簧一样,心里发疯似的想见她,一刻也不能等。
现在见到她了,你与她说亲疏,她和你说建凉亭。他觉得无奈,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难道必要他再落难,才能得到她的一点关心吗?
暗暗叹了口气,他随口应着,“等天气暖和一些吧,我让伧业替你找工匠,凉亭搭建起来很快,至多半个月就差不多了。”
这时允慈已经内外转完了一圈,跑回来说:“阿姐,我很喜欢这所宅子,咱们买下来吧,好好打理打理,不比以前的老宅差。”
南弦都依她,只要她说好,就不需要再犹豫了。
回身望向神域,南弦道:“签订文书恐怕要耗费几日,但我很着急,想今日就搬过来,不知能不能与卖家协商?”
神域负着手,廊外的春光照在他肩头的夔纹上,明明狰狞的纹路,却有落花流水的点缀。
什么难题,到了他这里自然迎刃而解,他说:“有我做保人,有什么不能的。我昨日就已经与对家说妥了,只要你看得上,随时可以搬进来。”
允慈心花怒放,抚掌道:“认识大人物,果然很有益处,人家都让阿兄几分情面。”
神域是懂得顺势而为的,对允慈道:“日后遇上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我,别像阿姐似的,说什么不愿意给人添麻烦,我又不是外人。”
如同卿上阳一样,自说自话就成了自己人。允慈其实什么都知道,她看得出小冯翊王对阿姐有意,在阿兄不愿意与阿姐成婚后,她就一心盼着阿姐能有好归宿。自己曾经看上过小冯翊王,对自己的眼光,她一向很自信,因此并不排斥小冯翊王的示好,反倒因多了一个能依靠的人,而庆幸不已。
外人尚且靠得住,自家的长辈却不办人事。
说好的两日,真是多一日都不能宽限,眼看着搬走了最后一个箱笼,来督办的二婶说了句顺风话,“要不是看着往日的情分,这些东西是一样都不能带走的。”
南弦道:“我长于阿翁之手,这个家我待了十六年,每一样东西都是阿翁和阿娘为我置办的,不算公中的家财,阿婶没有道理不让我带走。”
二婶讪讪撇了下嘴,三婶道:“罢了,带走便带走吧,还啰嗦什么!”
四婶看向背着包袱的允慈,“咦”了声,后知后觉道:“你这是做什么?难道还要跟着一块儿走?”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允慈冷声道:“这些年我与阿姐相依为命,你们要赶阿姐走,我自然不会留下。”
二婶装模作样板起了脸,“你是向家人,一个未出阁的女郎,私自离家是什么罪过,你知不知道?”
四婶冲着南弦喊叫起来,“允慈年纪小,不知道利害,你比她年长好几岁,难道你也不知道?你这是诱拐在室女,告到衙门去,是要下大狱的!”
南弦凉笑了下,“自阿娘走后,允慈就一直跟在我身边,我们虽不是血亲,但胜似血亲。夫人说得这么严重,我真有些承受不起,那就请夫人上衙门告我去吧,让全建康的人都来评评理,看我该不该带走允慈。”
之所以敢这么说,也是因为拿捏准了他们不敢惊官动府。毕竟驱赶侄女,抢夺家产,说出来很不好听。这些叔婶们虽做着无耻的勾当,却又格外在乎脸面,万万不愿意拿名声来让人议论。
三个妇人本来也只想表明一下态度而已,实则乐得抛开这个累赘,但丑话要说在前头,“你年轻不知事,想得不长远,日后说合亲事的时候,必要有个出处,人家才敢登门求亲。你这样野在外头,叫人怎么想?有哪个好人家敢娶你?你跟着个不是血亲的人,当心人家使歪心眼将你卖了,到那时你就算上门来哭,我们也断不会理睬你的。”
允慈干笑了两声,“说实在话,阿叔阿婶心这么黑,我留在家里才危险,恐怕有朝一日,你们才会真的将我卖了呢。我跟着阿姐,就算吃糠咽菜也比跟着你们强,将来不管我是升发还是落难,都不与你们相干,就算讨饭,我也绕开了你们的门头,你们只管放心吧!”说完便搂住了南弦的胳膊,亲亲热热道,“阿姐,咱们走,去过咱们的好日子吧!”
姐妹两个相视一笑,迈出了向宅大门,肩头的包袱里还背着阿翁和阿娘的牌位,南弦喃喃说:“我们另立一个门户,换个地方供奉阿翁和阿娘。”
作为医者,这种事是很看得开的,没有那么深重的执念,有什么落叶归根的想法。
只要她们姐妹在,哪里就是爷娘神位的落脚点,向宅虽然是他们兄妹长大的地方,但如今已经不能留了,决然道别,也没什么可留恋。
迎着风,她们顺着边淮列肆向北走,走上一程,听见身后有人唤她们,回身看,是苏合和橘井。她们快步赶上来,橘井切切道:“娘子把身契给了我们,我们不是向家的家婢了,可以定夺自己的去向。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娘子身边伺候,早就将二位娘子视作家人了,反正娘子们去哪里,我们也去哪里。还有鹅儿他们,因身家有些牵扯,暂且走不脱,等明日,他们也会来投奔的。”
橘井说完,苏合仔细分辨南弦的神色,“娘子,你可还愿意雇我们?就算没有月例,给我们一口吃的就行,我们不要别的。”
说得南弦红了眼眶,勉强笑道:“你们愿意跟着我们,实在让我觉得很慰心。你们放心,月例还是照旧,不会亏待你们的。只要大家在一起,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过日子,咱们还和以前一样,都好好的。”
四个人又哭又笑,虽然伤感,但心却凝聚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