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树留下的询问阵坐落在各圣地的祖地中,是最为神秘的存在。
当年,魅祸清除,这片天地也处于崩碎的边缘,扶桑树将世间一分为三,确立圣地,妖都,将一切大事安排妥当后陷入沉眠中。
它的生命太过悠久,怕再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局面,于是留下了一些手段。
询问阵就是其中一样,它能直接被扶桑树本源感受,接收,而非像大千世界每天都会响起,而后如流水般略过的无数声空口祈祷。
这是薛妤第二次进祖地,满头青丝被严密地束起来,以玉冠固定,扎成一把飒爽的高马尾,墓碑的影子被拉成影影绰绰的线条,横七杂八地扫过她手里捏着的木签,落出一片亮闪闪细碎的光。
那是块两端尖长,中间平滑的扁木,看起来稀疏平常,像路边随便砍下的树木枝干劈砍而成,既没有了不得的灵力波动,也没有圣物留下的半分神秘感。
但它是打开询问阵唯一的钥匙。
从外表看,询问阵和小型传送阵并没有区别,薛妤没有犹豫,一步踏进去。询问阵用起来很简单,来之前,薛妤已经在木签上刻好了圣地传人商量好的话。
现在,只要将手里的木签放入阵中心,它就会自己浮在半空,亮出两头描着红漆的是与否。在事关苍生的大局面上,隔个三五天或十天半个月来看,多半已有答案。
木签被薛妤袖边卷起的风送上了半空,定定在固定在一处不动了。
薛妤凝神望着这一幕,却没有转身离开,而是垂着眼从灵戒中翻出沉寂已久的天机书卷轴,捻着一头慢慢展开。
很快,正面四个人像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慢慢将手指放上去,逐一感受上面的纹理,无法扎进马尾中的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将她神情衬托出种一丝不苟的认真之意来。
从远古时起,天机书出现在每一位年轻修士手边时,就是这幅样子。看久了就习惯了,没人再刨根问底去研究这画中的人到底姓甚名谁,有怎样了不得的本事,以至于能被铭刻在圣物之上,经久不散。
但此时此刻,薛妤心中有了一种隐隐的直觉。
她手指停在抱着琵琶飞天的女仙边上,声音清透:“我翻过圣地最早的记载,在刚被扶桑树指定时,圣地六君主中领先的是羲和的君主,是位乐修,武器是火灵琵琶,世人也称她为火灵仙子。因为她卓越出众,独领风骚,扶桑树便从此扎根于羲和祖地中,羲和也因此一直稳居圣地之位。”
“我仔细查过,那时大战结束,百废待兴,各家各地都忙着恢复往日的生机活力,惹事的人在少数,且都没掀起什么风浪,圣地君主其实没什么大展身手的机会。我当时曾有疑惑,既然没有杰出作为,为何会因当任君主一时实力高低而奠定下羲和数万年的圣地之首位置。”
薛妤不紧不慢地说着,似乎面对的不是一个毫无生气的阵法,而是真正的圣物:“所以其实根本不是因为什么实力,而是她在那场大战中出了最多的力。这位火灵仙子出现在天机书卷轴上,既代表着圣地,同时也代表着像我们这种体内流着人间四季,日月星辰自然力量血脉的‘古仙’。”
她又看向慈眉善目的老者,道:“照这样说,这位就是裘家的先祖。他同样在大战中出了力,并且在最后愿意放弃修为,以己身之力庇佑万千凡人。没像下面两位一样被磨灭轮廓,面目全非,是因为人族不像妖族又细分成许多种族,自始至终,他们只有一种模样。”
“即便死去了许多造成当年之祸的罪魁祸首,但人族永存,这位裘家先祖的功绩也永远都在。”
“剩下的两位。”她目光转过去,落在左侧图像上唯一能见到的那双长长翅翼上,唇瓣翕张:“上面是苍龙,已经完全灭绝,所以什么都看不清,下面……”她顿了下,将话完整补充完:“是天攰。他们还有一脉残留,但已经算不上真正的天攰,所以只用最具辨识性的囚天之笼表示。他们代表着妖族。”
还剩最后一张图像,但全模糊着,像是在人脸上炸了两蓬烟花,半点也看不清。
薛妤沉默了一会,声音放轻下来:“最后这张是魔族,若是他们能活下来,好好发展,或许能成为与人族,古仙,妖族一样的存在。”
那是世间自然孕育出的生灵,也知善恶,能明事理,顽劣了点,但和那种理智全无,只有毁天灭地欲望的魅完全不一样。
可这样庞大的,尚处于弱小中的种族被这世上其他生灵联手,以一种残忍的排外手段全部抹除,因此天地盛怒,山河倒流,大家都得到了最为严重的反噬和警告。
“那段历史无人知晓,却被永远刻在天机书卷轴上,是因为圣物也在用此警醒自己。”薛妤仰头看了眼头顶交织的灵光,将自己内心的想法一一说出:“时间逆转之术,我查了许多书,想了很多遍,最后得出结论。除了拥有海量灵力和生命力的圣物扶桑树与天机书,人力根本无法为之。”
“世间芸芸众生,我亦是其中渺小的一个,并不认为自己值得圣物特意施展这种大术法将我拉回千年前。所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因为什么,总不能是因为我的遭遇太过令人义愤填膺而导致扶桑树出手匡扶正义,也不会是我运气太好而恰好遇到了这样的机缘。”
薛妤手指交叠在小腹下,脸颊被光映得滢亮:“直到进了飞云端,看了前世不曾有的那段影像,再接着经历裘桐换命,将对妖族有着绝对召唤力的龙息一分为几这两件事,我才有了几分确定。”
“这才是扶桑树需要我做的事,是不是。”
没人回答她,她像是迎风唱了很长一出的自说自话的戏,扶桑树和天机书毫无反应,就连。
和扶桑树说这么多自己的猜测,不是薛妤的目的,她没必要白费功夫说这些没用的东西。
薛妤慢慢握紧那跟悬浮在半空的竹签,像是抓住了一根足以破空掷穿一切地长矛,她瞳色压得冷下来,微微抿着唇,道:“扶桑树当初制定三方,互相约束,彼此不得干涉内政,但如今时局不定,太多人不明真相,我们出手顾忌,束手束脚。”
“春风化雨的动作无法使有恃无恐的人迷途知返。”
“若是我的猜想没错,接下来,为彻查龙息之事,圣地传人会有逾矩之处,朝廷暂时无主,我查人间城池不可能等到昭王妃产子之时。”她字字条理清晰:“我知道扶桑树和天机书不能太插手世间尘缘,但我需要一个方向和一个允准彻查的意思。”
“当然,如果我的思路是错的,今日这些话,当我没说。”
薛妤从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
她踩着阵法边缘的乱线站得笔直,从侧面看,像是在冷眼旁观这座阵法将要做出的抉择。
其实这个方法不一定能起到作用,薛妤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既然是询问阵,既然将她送了回来,那扶桑树肯定是在刻意规避什么,心有所忧,自然做不到完全沉睡,真撒手不管。
阵法陷入了某种死寂,像是一种无声的对峙。
良久,薛妤松开那根竹签,才要踩着暮色出阵法,却见竹签慢慢倒过来,朝上的一面用漆红色的颜料勾画着,原本那个“是”字变得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大不小,颜色深浓的“允”字。
既应允了沈惊时作为摄政王辅佐幼帝,又应允了薛妤口中将会发生的一些“逾矩”行为。
薛妤唇线微松,那些紧绷的情绪慢慢沉淀下来。
紧接着,她有条不紊地拿出一块留影石,将这一幕记下来,而后大步跨出了阵法。
五天后,薛妤和善殊出现在皇城中,两人并肩而行,以圣地传人的身份堂而皇之入了皇宫正门。
这些时日闹做一团的朝臣们整了整衣裳,最能说得上话的几位老臣皮笑肉不笑地将她们请至裘桐平时召见朝臣议事的书房。
几乎就在同时,怕他们吃亏似的,三五位人间修仙门派的掌门联袂而来,俱是白发苍苍,道骨仙风的和蔼模样,见了薛妤和善殊,礼节性地拱了拱手,又笑眯眯地与那些老臣站在一起,像是在为死去的裘桐撑场面。
才坐下,薛妤就拿出了那颗留影石,她衣袖一卷,那些大臣跟雾里看花似的,眼前换了副模样。
那个深红色允字对他们可能没什么大的震慑力,可对那些急匆匆赶来的老家伙,却无疑成了奠定局面的一张圣旨。
“这是什么意思,我等武将脑袋粗,看不明白。”一个身高八尺,魁梧粗壮的男子站出来,声音粗而重,话说得十分不客气:“两位圣地传人无传召,无请柬便来我皇城皇宫,已经算是失礼。”
善殊抬眼,想说什么,被薛妤用动作制止了。
她视线扫过屋里站着的七八位,将留影石叮当一声丢到桌面上,冷声道:“我没打算和你们扯嘴皮子,也不喜欢解释一些没头脑的废话。这次来是为了通知诸位,昭王妃肚子里的孩子将任新帝位,同时,沈惊时作为昔日扶桑树指定的人皇另一脉,将被封摄政王,辅佐幼帝,希望诸位好好配合。”
她的话落下,顿时引发了躁动,那名死忠裘桐的武将脸一横,还未说话,就被薛妤冰寒似箭的目光狠狠钉在了原地:“我劝诸位识相,想一想裘桐死前说的话,这已经达到他的预期了,不是吗?”
这话说得,好像那天裘桐临终前嘱咐他们时,她也混在里面,听完了所有安排。
五位托孤重臣中,有四个额心冒出了汗。
“人皇的人选,朝廷内政,轮不到圣地插手。”为首的那个武将狠狠捏住了手中的刀柄,阴恻恻地质问:“圣地这是打算趁人之危,借机一人独大吗?”
站在一侧,一言不发的门派掌门人不由摇了下头,知道这事已成定局,扶桑树点头说是的东西,怎么推,这口黑锅都推不到圣地身上去。
“想一人独大的究竟是谁。”薛妤淡漠地抓着那块留影石起身,善殊跟着走出来,临到门槛处,她停步,声线中透着一种肃杀之意:“你们尽管试试接着胡作非为,邺都的诛杀台来者不拒,不介意多斩几个人族臣子。”
门里面很快传来杯盏重重掷地的破裂声。
善殊叹息一声,看向薛妤:“来前,我还以为有场硬仗要打。”
“和愚昧无知的人讲道理是不得已,和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讲道理,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薛妤手掌舒展着又合拢,低声道:“你太温和,温和的人容易被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