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侑低而轻地应:“是我。”
“还真是你。”沈惊时笑了下:“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名。”
“怎么了?找我有事?”
“一件小事。”溯侑平视远方,朝阳终于破开云霞,晃晃荡荡洒满天际,像有一只手,豪爽地往人间撒了一把灿灿的金子,他在这样宁宓的景色中徐徐开口:“我听说,北荒的千藤引,在你手里握着。”
“是,但也只剩三根了。”果真是小事,沈惊时并不否认,他一听就明白了来意,甚至还颇有兴致地问:“能进飞云端的可都算是不错的苗子,怎么还能用上这种东西?”
溯侑摩挲着指腹,不动声色地扯了个极具信服力的谎:“前几天九凤的事,查到一些线索,人不肯说真话,又总想着逃,这才想找你借一根千藤引用。”
“原来是这事。”
“你都开口了,自然得借。”沈惊时不疑有他,真涉及两方交接,该说的话,该给的提醒都说得十分明白:“不过我提前说好,千藤引不如你们邺都的玉青丹精贵,它极为霸道,不仅能顷刻间决定被束缚者生死,平时持引者若有较大的情绪起伏,也可能受到牵连,且极难解开。若要使用,还是慎重为上。”
“我知道。”
“那行。”沈惊时报了个自己的位置,又笑了下:“刚好我们这有个天品灵阵师坐化之地,听说里面藏着几幅灵阵图,你可以为邺都殿下争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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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倥偬而过,日升月落,十几天眨眼便在眼皮底下晃了过去。
这段时间,薛妤一行人在小南山郊外连片的山脉中辨认各种毒药灵药,日子全无变化,陷入一种循环往复的枯燥中。
九凤身边跟着的人不多亦不少,这位大小姐看腻了妖都的熟面孔,这回难得和薛妤同行,又占据主场,话不由自主多了点。
“这次怎么没带上你那位小公子?”一日清晨,九凤摆弄着一柄金灿灿的团扇,施施然遮了半边脸,勾着缕笑侧首:“我每回与你见面,可都看你们形影不离,怎么?腻了?”
这话说得。
风商羽以手抵额,道:“楚遥想,你正经点。”
“我哪儿说错了。”九凤眼珠转了一圈,振振有词地反驳:“万物皆有爱美之心,喜新厌旧亦在常理之中,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喜新厌旧?”风商羽不悦地拉过她的手,摁了摁她的手指骨节,沉声道:“你一天到晚,想点好的行不行?”
小山丘群中长满了半人高的茂密花草,间或夹杂着小而精巧的树,薛妤弯腰拨开一丛横生的荆棘,还未直起身,便听见九凤那两句掷地有声的话语。
她手中动作微不可查地停了下。
朝华说得没错,每次遇见什么令人摇摆不定,或难以接受的事,薛妤总会下意识找个安静的角落,一遍遍将事情捋直,捋顺了再出来。
她不习惯面对熟人故作无事的试探,关心和安慰。
“没什么。”薛妤掂了掂手中药草的重量,又拦腰割断几株,放进九凤身侧从侍捧着的草篓里。
九凤撇了下嘴,意兴阑珊地把玩着草药的叶片,道:“你可别说什么为了秘方不外露才亲自上阵的,你的指挥使信不信我不知道,反正我不信。”
“都不是第一次见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她抱着胳膊搓了搓,嘀咕道:“你这样,还让我怪不好意思的。”
“确实有事问你。”薛妤回过头,先前的冷淡又变做开诚布公的认真严肃,她余光描着九凤姝艳的轮廓,唇瓣张合:“凡为妖族,必仰仗血脉之力,血脉稀薄不纯者往往难有所为,这话,能代表多少妖族?”
“几乎全部。”这个问题,九凤没什么迟疑,回答得快而顺:“其实你现在管着邺都,对此多少有些了解,我换种说法跟你说。”
“妖族的血脉,相当于人族的灵脉悟性,你看昆仑,以及其他从远古传承下来的门派,他们择徒时,往往就要那些天资高,根骨佳,悟性好的。不是说勤能补拙,厚积薄发就不存在,而是相比于前者,后者太难出头,他们往往需要数千年如一日的苦练和从不松懈,坚若磐石的道心,就这一点,足以筛掉九成以上的人。”
“血脉之力稀薄的妖族,凭各种机缘熬个上万年,也能有所成就,说不定可以力压同期所有天骄,可年轻一辈中,出色的一定是血脉能力纯净的妖族。”
这样的道理,其实薛妤都懂,她缄默着,许久之后,才问了第二句话:“若为大妖,成长期后不久,便会觉醒祖传记忆,是真是假?”
“按理说是这样。”
一连两个问题,九凤渐渐明白她这是比照着谁问的,她晃了晃自己手腕上的铃铛,拨弄出叮当当的响声,回答得还算尽心:“这个得看种族。像穷奇,他们觉醒得就早,都不用等到成年期便能觉醒,但九凤一族在这方面就十分迟钝,我到现在都没觉醒这么个东西。”
看到薛妤微微诧异的神情,九凤不由笑了下:“这有什么奇怪的,祖传记忆又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只是一段含含糊糊的片段,顶多告诉你自己是怎么种族,讲一些种族天赋及如何施展的问题,这些东西大人教就行,根本不用指望祖传记忆。”
溯侑无父无母,一路跌跌撞撞,没人教他。
他笃定自己是妖鬼,生长期都敢那样胡来,剑走偏锋,若是没有觉醒祖传记忆,即便是有所察觉,有所怀疑,也无处验证。
“怎么?和着你这段时间憋闷成那样,是为了溯侑?”九凤笑着摇了摇扇子,似乎十分不解:“他本就非你族类,你若起了疑心,彻查便是。若是查出来有问题,按情况治罪,若是没问题,你自己却还是无法安心,干脆罢黜驱逐。”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个道理,你我都该懂才是。”
薛妤沉默地站了半晌。
九凤说得有道理,这也是最正确的做法,可即便松珩的背叛尚历历在目,她清楚地知道邺都再承受不起一次飞来横祸,却总想起那日他不受控制半跪在地上,将足以致命的破绽送到她手中时,那副乖巧而懵懂的模样。
她其实信他。
信他不像松珩,更不会成为松珩。
“其实照我说,溯侑的身份,确实是有疑点。”九凤想起后者进步的速度,道:“十年前在宿州城,我就察觉到了不对,他那双翅膀确实好看。你应当不知道,对我们这些天上飞的来说,羽翼的华丽程度往往决定了种族的强大程度,但很奇怪,我从未见过拥有这种翅翼的种族。”
“说起带翅的。”九凤头疼地嘶了一口凉气,道:“隋家这个大难题真是愁死人,我原本还想着溯侑莫不是就是他家走失的孩子,但和隋瑾瑜一对比,发现还是不一样,花纹颜色都是两个极端。”
“天宽地阔,山高水远,我上哪给找个两百年前丢失的幼崽。”
山风吹过树梢,小山丘上的花草齐齐朝一个方向倒,像被人整齐地压出了一道惊人的弧度,清香随之扑面而来。
薛妤摁了下眉心,倏地道:“或许,是我太多疑。”
是她身在局中,难以自清,是她受松珩的影响太大。
璇玑吸收血气那天,溯侑的记忆她完完整整看过。他在邺都的所作所为,每一件她都看在眼里。
没什么好怀疑的。
她只是赌不起,也没法拿邺都当赌注去全然相信一个人。
“你要真没法释怀,又舍不得怎么对他,干脆就放他走,想去哪去哪,他自己也乐意,两全之法,怎么样?”九凤啧的一声,如是说道。
薛妤像是被戳中了某种隐秘的心事般低了低下颌,须臾,伸手摁了下眼尾。
这么多天,她自己跟自己较劲,其实就是看不懂自己。
——放他走。
从此山高路远,可能再也不会见面。
她好似也,不怎么情愿。
恰在此时,薛妤腰间的灵符一下接一下燃烧起来,她捏起来一看,紧接着伸出食指点上去。
灵符另一边传来善殊温柔似水的声音:“阿妤。”
“是我。”薛妤弯腰,以指为刃,切断了一株灵药的根茎,才要起身放入药篓,便听灵符那边传来滔天的喧哗声浪,她皱了下眉,还未问及来意,便听善殊先开了口:“那卷苍生阵图,是你想要?”
苍生阵图。
薛妤神色微凝,她道:“我有这卷残图的上阵,下阵还不曾有机会得到,怎么了?”
“难怪。”善殊似乎无奈地笑了一下,轻声道:“我们在凝水城,十几天前,城中被发现出现了个天品灵阵师的坐化之地,里面有几卷阵图和一些灵阵师生前领悟。”
“其中就有这个苍生阵图下阵。恰好你们小公子也到了这里,在看清阵图上标字之后,便孑然一人入了阵。”
薛妤握着灵药的掌心微微收拢,她皱眉,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什么?”
“真是乱来。”善殊低低地叹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们的规矩,灵阵师考验后人的阵,唯有灵阵师可进,剑修误入,会被认为是挑衅,从而引发镇压,绞杀的反噬。”
“我要跟你说的是,溯侑进去十余天,方才引发出灵力浪潮,好似快成功了。”
“不过,情况不好,他伤得有点重。”
薛妤几根交缠的手指无意识蜷缩了下,她闭着眼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后道:“善殊,你帮我看着他,我这就过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