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辈子,这还是薛妤第一次听到别人在她跟前用“哄”这个字。
她在记事时便被扣上了沉重的枷锁,邺都公主,未来女君,圣地传人这些身份一摞接一摞压在她肩上,她天资绝佳,对自己的要求也极其严格。
一路走到今天,她孤高,坚韧,强大,近乎无所不能。
外人尊敬她,臣民爱戴她,父亲信任她。即便是前世的松珩,面对她时,也总蹑手蹑脚,想亲近她,又担心冒犯她。
薛妤垂眼往下看,只见他半蹲在巨石前,衣袂一片片散开,像一朵盛开在春雨长街边被人精心饲弄的花。
很好看。
她不由对那个“哄”字,产生了半分新奇之意。
她手指尖上悬悬挂着三两根长短不一的雪线,像冰晶凝成,带着寒霜的温度,看着却是棉线的质感,那是极少有的她表达情绪波动的方式。
溯侑慢慢地将那几根线拘在掌心里,轻轻扯着绕一圈,再一丝不苟地挂回她的指尖。
有人说,灵阵师的手集灵气于一身,说是精雕细琢,浑然无暇也不为过,溯侑触上去,那种指节伶仃的美便逼人的在眼前绽放。
两人离得近,一个垂眸,一个抬头,他倾身而上时,气息都交缠在一起。
“殿下不必生气。”
这个时候,那个运筹帷幄的侑公子又消失了,他像是一滩春水,漾起涟漪时温柔,安静,那副全然无辜纯情的模样,几乎写着“任人所为”四个字。
他的声线含着笑,字句分明:“臣是殿下手中的刃,亦能成为殿下纸上的笔。”
从小到大,从前世到今生,薛妤从未听过男子这样缱绻的声调,一声接一声,伴着清风送入耳畔。
他的举动和话语,条条过界。
此时此刻,若在她跟前半蹲的是别人,哪怕是前世的松珩,薛妤都不会再多听,多看半个字。
可是溯侑——
他帮她出了许多次手,处理了无数令人头疼的问题,就前两天,他才批完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书。
薛妤绷着脸居高临下地看他,半晌,唇角微动:“起来。我说,你画。”
须臾,一块平整的巨石上,溯侑微微弓身,手里握着一只从灵戒里临时找出来的笔,石面上铺着一张纸,薛妤说一句,他便落下几笔,这次,说山便是山,说水便是水,清晰直白,一眼便懂。
“落山的时候,山峰要落高一些,整体高却不突出,便失了其形状。”他细致而耐心,教她最简单的画法:“寺庙和城门都只有描个简单的轮廓,四五笔就可以。”
薛妤垂着手站在他身侧,看得认真,过了一会,她揉了揉眉心,冷着脸格外认真地喊了他一声,道:“我的线为什么总是弯。”
他的线怎么一气呵成,半点没偏差。
溯侑顿了顿,半晌,他从一侧又抽了张干净的白纸,从上到下悬着笔尖画了一道直线,道:“殿下画线的时候,不必想着它一定要是直的,去看线条的终点,会更容易些——”
薛妤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不知道怎么,在他话音顿落的时候扫了下他的侧脸。
他认真的样子,别有一番风姿。
薛妤像是被风刮得眯了下眼,手指间无意识地垂下几根雪丝。
她有所察觉后凝神去看,而后抿唇,若无其事地将那几根线绕回手指上,下一瞬干脆全化作灵力敛进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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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以朝年打头,朝华和愁离走后的几人磨磨蹭蹭赶到时,最新的十城九山六水已经完完整整画了出来。薛妤指着其中一点道:“我看了看,外围十座城,古寺古刹多不胜数,但占地最大,最出名的,是临霜城的周到寺,而它确实也建在海边的礁石上。”
“是这。”这回朝华看得懂图了,她十分肯定地道:“父亲当年进来,无意揣走朝年时,没顾着看寺庙的名,但记得格外清楚,那寺外就是海,而且海里危险重重,会猝不及防冲出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猛兽,灵鬼,步步都是惊险。”
薛妤点了点头。
所以上一世,朝华不放心朝年单独留在那里,咬了咬牙留下来为他护法,连秘境之渊都没去成。好在朝年属于那片地方,在觉醒灵窍后凭借着依稀的印象,带着朝华东闯西闯,在两人小命不保前成功带着她获得了一份相当不俗的传承。
思及此,薛妤扫了眼四周,正色道:“送朝年到周到寺后,我们再去东边的弥鹿山,之后一路南下——”她的手指在地图上转了一圈,“经过小南山,凝水城,半年之期一到,便刚好能到秘境之渊的城门口。”
重来一次为数不多的好处,便是经历过一次的飞云端,一些名头不小的灵宝,小秘境,具体的位置都还算有印象。
比如弥鹿山出了个清玉镯,天阶灵宝,十分适合愁离,而小南山的地宫中,有一柄古时名声赫赫的剑,正好可以将溯侑身上的这柄换下来。
之后,他们可以往凝水城走一走,那边有个大墓,墓中有个脾气古怪的墓主,被人挖出来时十分不开心,出手伤了许多人,她修的功法跟朝华有异曲同工之处,可以去试一试,不行也不亏什么。
正好秘境之渊就在那边。
至于她,如果不出所料,圣地传人的机缘全在秘境之渊。
几人对她的决策都没意见,在日悬中空时凌空起步,飞速前往临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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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赤水的队伍分为了两波,一波由路承沢为首,一波则围在音灵身侧,明明是一个整体,却气氛诡异的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边。
十色山不同的路对应了不同的方向,他们运气好,才进来便传到了一个小世界。
强风不留情面地刮过脸颊,刀剑似的锋利,天色沉沉地压着,看不见半缕天光,天气冷得令人难以忍受。
在秘境中不能贸然出手,这是一条千古流传下来的劝告,特别是飞云端这样特殊的存在,谁知道能被扶桑树挪进来的都是怎样不能招惹的存在。
这可不是什么闹着玩的,人家会看着圣地的面子上让你几分,即使是圣地传人,身上也只是多了几道保命符,真到危急存亡的时刻,有没有用,能不能抗住几分威能都是未知数。
音灵和路承沢才各自试探过一次,结果像是触发了什么开关似的,天穹黑得像是要洒下墨汁,狂风大作,霜雪逼人。不得已,两人决定缓一缓,在一个巨大的丹炉雕像边升起了火堆。
路承沢和松珩相对而坐,前者折断了根枯枝,发出啪嗒一声脆响,他抬眼看松珩,半晌,忍无可忍似地开口:“松珩,你能不能正常一点,你这算是怎么回事?”
自从知道溯侑被升为公子之后,他便一直沉着脸皱着眉,没对飞云端的机缘抱有什么兴趣,反而对去找薛妤解释质问念念不忘。
“我给你说过很多次了。”路承沢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字字都咬得极重,道:“你跟薛妤早就已经结束了,结束了懂吗?”
松珩蓦的抬眼,一向清隽温柔的脸上几乎闪过一层阴霾的戾气。
他才要站起来,路承沢便伸手重重地摁着他的肩骨,想着这人话不说死不会死心,因而开口时毫不留情,他咬牙道:“你以为你现在去找薛妤,她会听你解释,跟你重归于好?松珩你真别做梦了,她要真想换个男人,别说天帝,你就是将圣地,妖都和朝廷合并了,她也照换不误。”
“还是你想去质问她?”路承沢死死地盯着他,“我退一万步说,你凭什么。她就算再怎么强势,再怎么冷若冰霜,但救你,扶持你,栽培你,陪你建立天庭的都是她,这是人家的好,她愿意这样做,谁也管不了,可不乐意了,你能如何?”
更何况是他背叛在先。
松珩瞳孔微缩着看向他,路承沢又道:“行,你偏要一意孤行,将命送到她面前,我也没话说。那你当初怎么不告诉我,说你不想活了,谁也不要救你。我大费周章救你,保下你,被长老们骂得狗血淋头,我为了什么?为了好玩?”
说到后来,本意只是为了骂醒他的路承沢心里也不由真有些失望。
他和松珩相识,说起来还是因为薛妤,因为薛妤带他做任务,经历了不少事情之后,发现这个人有一颗赤忱之心。他忧民所忧,喜民所喜,既勤奋,也本分,没有什么花肠子,能帮助人的事,他不厌其烦做一百遍也不觉得烦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