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妤出羲和的时候,残阳余晖正往海底沉。仰着脖子往天上看的人有许多,人群熙熙攘攘,一层一层挤着,许是等得久了,现在终于看到了动静,交头接耳的议论声纷纷传开。
薛妤不喜欢抛头露面的张扬,她略略扫了眼下方的盛况,蜻蜓点水似的在空中落了一下,一圈泛大的水波涟漪无形在众人眼皮底下漾开,下一瞬,她人便已到了西楼里。
她身段纤细,白衣楚楚,凌空微渡时腰间系着的流苏荷穗全随着风鼓动起来,因为冷着脸不苟言笑,落在人们眼中,更有一番端庄大气的风度。因此哪怕只露了几面,仍然在人群中引发了许多议论。
“——这适才出来的是谁?是哪位高深的神仙?”有妇人抱着孩子出来看热闹,一面好奇一面又喃喃道:“这样年轻,长得还这样俊哩。”
她身边站着的恰是一位小修士,听到这话笑着回:“婶子,方才那位是圣地的圣女。”他才接触修行之道,对圣地这样的场合了解不多,只知才出来的人身后跟着那样长一串的队伍,身份必然贵重不可言,却辨不出她的具体名姓。
后头有人接过话头:“应当是邺都公主。”
“音灵圣女更活泼些,佛女出行则是佛童开道,梵音落地,唯有邺都公主叫人知道得少,但听闻她稳重庄持,不苟言笑,正应了方才的样子。”
“还好有圣地这样的地方,出了他们这些人,不然哪有我们现在的好日子过。”妇女往上掂了掂孩子的屁、股,又摇头:“这里一窝妖,那里一堆怪的,想想都渗人。”
“……”
诸如此类的话语一路从西楼外传到了西楼里。
薛妤闪身进西楼三楼的时候,榴娘正倚在红漆金纹的柱上,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银酒壶,眼眸半眯,一张懒洋洋的美人面朝着圣地那扇大开的门,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到动静,榴娘迟钝地回头,见了薛妤,眨了下眼,很快收拾神情笑起来:“女郎来得早,出得也早。”
“审判会结束就回了。”薛妤视线不着声色地从榴娘手里提着的小巧酒壶上滑过,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恐怕得多在西楼叨扰一晚。”
“说什么叨扰不叨扰的。”
“我们这西楼,女郎想留多久便留多久。”榴娘将酒壶交给身后的小童,青葱般的长指点了点身后建得和皇宫别苑一般的环廊游檐,深门大院,道:“这三楼就是专门为圣地留的,等闲人上不来,平时冷清得很,一年到头也热闹不上一两回。”
“羲和戒严,经年累月不开,我们就盼望着能进去瞧一瞧。”榴娘周身漾着馥郁的酒香,细腻的腮上泛起两团胭脂般的红,“女郎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薛妤对这位风情万种的西楼老板并不反感,她顿了顿,道:“待着也没趣。圣地看多了,都一个样。”
都是千重山,万道水,还有处理不完的大事小事。
“也是。”榴娘往楼下看:“都说我这西楼是快活销魂地,只有自己待久了,才知是什么滋味。”
薛妤侧目。审问妖鬼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她拥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直觉。
这位榴娘,身上笼罩着很重的情绪,确实不是简单的人物。
但薛妤不管这些,只要对她没恶意,没有犯事犯到她手上,她一概不费心神插手。
两人略略说了几句漂亮的场面话后,薛妤转身回自己的院子。
梁燕迎上前,面目慎重道:“女郎,朝华大人传信,百众山深夜有异动。”
薛妤坐到宽椅上,长而纤细的指节落在茶盏上,甚至眼睛都没抬一下,问:“这次是哪两个?”
梁燕不敢看她的脸色,沉默了一会,才垂着眉开口:“是,句芒和陵鱼。”
不怪薛妤无动于衷,梁燕跟在薛妤身边,听到这样的消息没有一百回也有八十回,“百众山有异动”这六个字简直令人心惊胆战。
“谁先动的手?”薛妤问:“炸了几座山头?”
“朝华大人说,是陵鱼看不惯句芒整日在它眼前晃荡,加之昨夜月圆,陵鱼脾气格外暴躁,句芒一去,就打起来了。”梁燕如实禀报:“炸了两座山头。”
薛妤听完,原本落在茶盏上的手指搭在了额心处,她摁了两下,语气格外冰冷:“告诉陵鱼,它再敢惹事,殿卫司剐了它的皮。”
跟百众山妖怪们打架一样屡见不鲜的,还有薛妤这句话。初听时心中发怵不已,后来见犯事的大妖顶多挨一顿揍,过后活得比谁都滋润,再听这话时,就真是怎样的情绪都没了。
朝年带着受伤颇重的妖鬼进来时,听到的就是这么句凶残的话。
溯侑无不意外地垂了垂下颌,长而顺的黑发落在脸颊两侧,遮住了他整张脸。他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几个细微的动作,一个不经意的角度,脸都没露,落在人眼里,就已经是十二分的狼狈的弱势。
宛若受了伤的惊弓之鸟。
跟审判台上那个又凶又横的狼崽子判若两人。
薛妤目光落在他身上。朝年朝上一拱手,道:“女郎,人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