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姣出门的时候, 眼皮上似乎还残存着某种冷淡柔软的触感,江承函和她并肩走出来,两人各有各的事, 一个要赶去楚家见楚听晚, 一个要去神主殿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
十一月的风迎面吹来, 她才要转道和他分道扬镳, 就见眼前人手指微抬,落在半空中。下一瞬,整片空间都像得到了指令,缓缓蠕动着挤出一面空间漩涡, 正好停在两人脚边。
江承函垂眼,伸手替楚二姑娘拢了拢狐狸毛的小坎披肩, 又替她将精心编织,缀着小珍珠粒的辫子渐次顺平,最后才抬睫, 用指腹触了触她的脸颊,问:“方才学的, 记下了多少?”
别的东西尚且还好说,但若提起琴谱,指望楚明姣过目不忘,一遍就会,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特别还是这首曲谱。
“一点点。”楚明姣深深叹息,抬眼看他,瞳仁里一片清澈坦诚,声音听着, 却怎么听都有种无奈认命的意味:“等晚上我回来,你再教教我, 我一定尽力、尽力学。”
江承函应了一声,松开手,示意看她先进空间漩涡。
楚明姣一步踏进空间漩涡中。
去往楚家的路上,她靠在漩涡一侧,拨弄着手钏上的珠子,心不在焉地想,这真的不是她的错觉,江承函是变了好多——不止是在面对深潭这样大是大非的问题上。
对春分,汀白他们,那想都不用想,是压根没点人气了,对她会好很多,很多时候都竭力顺着她的意……楚明姣垂着眼想了半晌,才慢吞吞的回过味来。
从前,两人感情好的时候,江承函再内敛,也有自己的表达方式。
有时候楚明姣出去玩,又或是约了人喝茶,他总会倚在门口看她面对着铜镜比划半天,很安静,等她开开心心整理好衣裳要出门的时候,总是会被这无声的,沉默的氛围阻挡一会,继而狐疑地转身,问他:“你今日没事啊?不忙啊?”
他看着她,总能精准地判断出她今日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和男人出去,还是和小姐妹们出去。
若是前者,他会很轻地皱下眉。
楚明姣五次里会有三次被神灵这样的一面迷得呼吸一顿,而后顺手将人也扯进空间漩涡里,好多次明明要处理政务的神主殿下被这么一拉,半推半就,就这么陪着难伺候的楚二姑娘吃喝玩乐一整天。
等晚上回来,她欢欢乐乐地练剑闭关,或是被他哄得睡下了,神主殿下再披衣起身,将白日未完成的事情一一解决。
而每隔三五个月,她再如何耍赖,娇声娇气地求饶,江承函也总会拉着她去一趟神主殿。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的神使们和乱七八糟的长老们一个接一个禀报,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说,那常常让楚明姣备受折磨。
起先,她好歹还端个神后的架子,仪态混若天成,等中间换一茬人,或是江承函埋首案桌的时候,她就顿时泄了劲,推开案桌上一堆册本,凑到他跟前,好话说了又说,翻来覆去,其实就一个意思。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受一次这样的罪。
她在这也起不到什么用处。
江承函要么随她闹,要么陪她低声说话解闷,但就是不放她走。
次数多了,楚明姣从纳闷中品出了点什么——纵然他们两人的生活习惯与圈子天差地别,但他仍想找到一种方式,让自己与她能够有偶尔交汇,互相了解的时候。
现在,两人好像彼此心知肚明,他知道她一定有想做的事,而这件事,他没法阻止,更没法插手,只能放任她早出晚归独自去闯。
这样一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得长而远。
可能也和上次她用忘前尘骗他,又被蠢材一样的二祭司气得跳脚时口不择言说的几句话有关。
这人,顶着冰雪淡漠的身份,心里真生气的话,也能记挺久的。
楚明姣乱糟糟想了一路,后面又想起更糟的琴谱,从心底叹了口气,干脆不去想这些东西,转而思量等会要和楚听晚说些什么。
一炷香后,她到了楚家,原本想着直接去楚听晚的院子,后来转头一想,先回了自己的住处。
楚家四位少主各自占据了一个小山头,院子扩得挺大,除了她自己住的地方,几里外的竹林里,还建了几间别致的屋子,青砖白瓦,生机勃勃,是早年间来找她的小姐妹们住的地方。
苏韫玉和楚南浔现在住在那里。
楚明姣上前敲门,却只找到了苏韫玉。
他才闭关出来,身体倚在篱笆墙边,懒懒散散地掀着眼皮,将她上下打量一圈,道:“别找了,你哥在我这。”
“你们哪来的这么多话说。”楚明姣嘀咕一句,绕过他,转身进了屋子里。
很快看见了楚南浔。
他还是人傀的样子,坐在庭院里喝茶,走近一看,发现他手指上的傀儡线像是擦过了重新画的,鲜亮刺眼,乍一看,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哥。”楚明姣在他对面坐下,直截了当道:“我现在要去和楚听晚谈了,你说,她那屋子,现在会有多少人守着。”
每次深潭选中了人,不管是当初的楚南浔还是苏韫玉,神主殿与祭司殿的那群老头就嗡嗡盘踞在上空,用气机锁定,生怕被选中的人连夜逃跑一样,做法叫人极为不齿。不论是楚滕荣,还是苏韫玉的父亲,都曾黑着脸出手驱赶过这些气机,实打实的感到了被侮辱。
但这次楚滕荣没有现身,一连失去两个孩子,家里夫人闹,下面长老吵,他实在是筋疲力竭,分身乏术。
楚南浔气定神闲:“不管多少人守着,只要不做出格的事,他们不敢在楚家造次。”
真要这么做了。
五大家的怒火能直接将祭司殿填平,本来就都憋着一肚子火。
这破深潭还没完没了了。
“哥哥,我在想,等和楚听晚谈完,我要不要去看看父亲?”
她瞥了眼楚南浔,如实道:“你别老嘴上不说,实际心里谴责我,还让苏二暗地里探我口风。我不是不想看他,但他……我和他没法好好谈,我每次去关心他,他只会说一句话。”
“——只要你不给我惹事,我就出不了什么大事。”
一个字不带差的。
而且楚滕荣这个人,他固执啊,楚明姣有时候甚至觉得,她自己的性格完完全全遗传了他的,只是这两种固执,走了截然不同的道路。楚滕荣守着旧有的东西,将它们奉为圭臬,楚明姣却生而觉得该剔除腐肉,刮去脓疮,一切不合理的东西都需要质疑。
让她去安慰楚滕荣,能说什么呢。
真要说出自己的计划,不需要说多了,就一句话,楚滕荣便能在心力交瘁的前提下暴跳如雷,而学着那些长老们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多少年都过来了,就算把嘴皮子说得起火,能让楚滕荣心里好受一点吗?
什么用都没有不说。
她自己还说得窝火。
“现在父亲心里必定不好受,别人他不见得会见,你去和他说说话,拌拌嘴,哪怕小吵两句也比他这样没日没夜干熬着不说话的好。”楚南浔皱眉说。
“我去还有个目的。”楚明姣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去找父亲,将少家主之位要过来。论实力,论长幼,这个位置除你之外本应是我,父亲应当不会拒绝我?我秘密拿过少家主之位后,让你去管事,楚家到现在还有多少长老和执事念着你的好,看着楚行云那蠢德行就摇头叹气。”
“从前单打独斗我们都无所谓,但现在不同,我们需要自己能动用的力量。”
她看着楚南浔,想听听他的意思。
楚南浔并不意外她这个要求,半晌,颔首:“你说得对,天刃需要集齐五家之力方能合一,家主们那边无从下手,便从少家主开始吧。”
楚明姣满意地站起来,和他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那可是他们最为熟悉的一个圈子。
“你这几日将自己要办的事办妥,四日后,逐一拜访其他四家的少家主。”楚南浔顿了顿,道:“从余家开始吧。”
楚明姣顿时露出一种微妙的神色。
楚南浔都能从她的脸上瞧出一行字:你和余三姑娘,还真有那么一回事啊!怎么都这时候了,还迫不及待地要见人。
一边苏韫玉也没想到一样地挑挑眉,迟疑了会,还是开口:“先去苏家吧,趁着我兄长还没将我忘记,成功率大概能高上几分。再叫上宋玢去宋家,蒋余两家放到最后不迟。”
楚南浔思忖半晌:“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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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苏韫玉屋里出来,楚明姣径直去了楚听晚的院落。
院落上方果真被几道气机遥遥锁住,也不敢太过放肆,更像是走一走形式,楚明姣一来,视线往天空中一扫,那些气机便流动着晦涩起来,半晌,离得更远一些。
这段时间,来看楚听晚的人其实不多,掰着手指算一算,也就只有她日日垂泪的母亲和楚小五,至于三哥楚行云,他还在床上躺着,得知此事后强撑着来了一趟,结果见了她,还没说上几句话,就气血上涌险些没又晕过去。
好友们没来,联络玉简上都是些怒火滔天的冲动话语,义愤填膺,嗷嗷直叫。
倒是楚小五,肉眼可见的消停了许多,每日都愁眉不展,每日又非得来陪她。
从侍来禀报说神后殿下来了的时候,楚小五咬碎了嘴里叼着的灵草根,拍了拍手起身,眼皮皱成几层,语气不算友善:“这么多天她都不露面,现在来干嘛?看笑话吗?”
楚听晚倒是没怎么觉得意外,她摆摆手,让从侍将人引进来,颇为冷淡地道:“她不会在这个事上看人笑话。”
“好了。你回去吧。”
楚听晚理了理受伤的傀线,将它们整齐绕成一团,放在桌面上,声音四平八稳:“别整日往我这来,有这时间,你多在自己修为上下点功夫,说真的楚言牧,放眼望望你的同龄人,哪个没超你一截?混日子也不是你这样混的,怎么楚家几兄弟姐妹,到你这就完全不能看了呢。”
这要换做之前,楚言牧老早跳起来就不干了。
现在却深深呼吸,将这一口哽人的气生生咽了下去:“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差劲……那行吧,你们聊着,我在外面等,她要是欺负你,你第一时间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