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四更梢,皎月飒飒,是近来难得的美月色。
太平车辘辘,粪桶、荆筐、长木勺。
夜香郎穿街过巷,停在了撷芳渡的后门。
即便是妓馆,四更天也声音渐消,偶有低语绵绵都困在了院墙之内。
藤编斗笠缀黑纱,皂衣外头裹着油布围裙,把人挡得严严实实。
夜香郎一拨纱帘,缝隙露出贼精的光,还有半脸的青胡茬,很快又掩合上。
“东角灯——西角亮——”
这本是一声警告同行在窄巷避让的号子。可此时有别的用途。
果然,只见墙角暗处,闪出个人。
还是那身混不吝的浪客装束,怎么看都想象不到他是个进士中第当官的。
“就是你?”
“可能是吧,撷芳渡有姑娘叫我在这儿接个人,如果她也是这么跟你说的,那就没错。”
“不用挤着嗓子装模作样的,我知道是你,胡青。”
谭九鼎用刀柄把对方遮污的黑纱一挑,动作快到让人躲闪不及。
“我见过你,就能记住你的身型动作,想装,就装得再好些。”
“嘿。”胡青一笑,索性把斗笠整个摘了下来,“爷爷好眼力啊。”
“故弄玄虚,原来你就是胡骗子?耍得我好惨。你说我该不该直接拔刀把你砍了?”
“嘿嘿,爷爷说笑,若是爷爷有心杀我,那刚刚我掉的就不是斗笠,而是脑袋啦。”
胡青已经不是龟公打扮,却还是用形同的谄媚口气对谭九鼎说话。
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个好捏的软柿子。
可谭九鼎知道,此人若真的好脾气,就不会让左大益评价为“难缠至极”了。
他冷哼声,直言:“你可认识淮安左大益?是他介绍我来找你。”
胡青笑而不语,好像根本没听见。
谭九鼎挑起眉。“怎么?现在才装聋作哑?是不是太晚了点儿?”
胡青傻呵呵地指了指自己的太平车。
“这儿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还请爷爷上座,咱们换个地方聊。”
谭九鼎疑惑,瞥了眼被粪桶荆筐铺得满满当当的粪车,问:“上座?哪里坐?”
没想到胡青竟掀起了其中一个空粪桶的盖子,那被腌透了的腥臊臭气立刻扑面而来,仿佛一万只苍蝇飞进了谭九鼎的鼻孔嗡嗡作响。
任神仙也得皱眉。
“你叫我坐在粪桶里?”谭九鼎额角的青筋突突跳。
“嘿嘿,爷爷可别小看它,此桶大有乾坤,装得了十斗粟装得了三斤油。”
谭九鼎一怔,随即失笑。
稻田埂前一担粪能顶三斗粟,春粪更是贵如油。说到底,不还是装粪用的吗?
再看胡青摇头晃脑贼笑的模样,就知道,他是在故意刁难。
把御史老爷塞进粪桶里,怎么不算是“难缠”呢?
胡青许是就等着谭九鼎发火,怒叱他以下犯上、无法无天,最好再拔刀砍他。
所以在看见谭九鼎点了点头,竟真的一蹬车板纵身跃入了桶中,还自如地主动把盖子盖上时,他一下子呆若木鸡,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桶里的人叩了叩,传出一句轻飘飘的“走啊”。
胡青才反应过来,不知嘴角是向上弯还是向下撇地抽动了两下,扣上帽子,抬起车来,吱嘎吱嘎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