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无人可批判(2 / 2)

逢晴日 非10 8873 字 4天前

除了仇恨与怨愤,作为被保护的人,她无法不去自恨自责,她根本就不该生下晴娘,她为什么要选择将这个孩子带到这方肮脏炼狱中,陪自己一起成为恶鬼的家畜?

浑浑噩噩中,心间反复响起一道声音:不要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那日秦辅对她起了杀心,不是偶然。

她心中浑噩麻木,不愿再配合那恶鬼的宣泄之举,她甚至激怒他,咒骂他。

她知道那样会死,但她看着那碗中残血,只觉得痛恨恶心至极,实在已无力去活。

她存了麻木的死志,欲了结这丑恶一切,她心中想,至少晴娘如今已有自保之力,从此不会再被她拖累。

命悬一线之际,本不该出现的晴娘却飞奔而至,拼了命将她救下,晴娘不单要救她,竟还要杀秦辅……她也试过杀掉秦辅,正因试过,承担了太多惨重代价,她渐渐已经要认定,秦辅是不会死的,人的躯体常年被困死,神智与认知似乎也会被困死。

而晴娘生生打破了这将她困死的牢笼,秦辅死了,死了!

她将秦辅砍了一刀又一刀,恶鬼的躯体瓦解,噩梦的大山崩塌,她在宣泄中崩溃,神智骤然混乱,茫茫然不知前路何在,慌张中想到晴娘身上也沾了太多血,这个山寨里的人是不会放过她们母女的……

她做好了死的准备,却没有想过要让晴娘参与其中,这下怎么办,怎么办?

她并不知道凌家军会在那一日到来,在她看来那只是寻常而毁灭的一日,她没有更多的神智可用了,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这痛苦过于巨大,这前路过于可怕,结束吧,就此结束吧……

爱意与愧疚反倒酿作想要毁灭一切的恨意,她恨得不是晴娘,是这里的一切,是自身的遭遇……可她分不清了,她分不清了。

她选择生下来的,就该让她亲手结束,她和晴娘一起消失,这无边痛苦罪恶也就彻底终结了!

但小小孩子的眼泪如一团烈火,将她的心灼出一个大洞,她到底没舍得下手,于是陷入另一种更大的崩溃中——她做了什么,她做了什么,她竟险些杀了晴娘!

晴娘说不要她这个阿母了!

她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怎样无法弥补的大错,她怕极了……

醒来后,身边已无晴娘,而她竟得救了……因为得救,所以更错了,她本可以带晴娘离开的啊!

重伤昏死,乍然脱离那炼狱,这无法可想的悔恨崩溃将她彻底击垮,她甚至分不清自己当时是否松开了手,或者晴娘已经被她亲手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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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太多无法承受面对的情绪,她的神智彻底迷失在无边混沌中,身体代替她做出选择,强迫她忘掉了一切。

但仍有一丝意识残留,迟迟不肯松手,挣扎着想要醒来。

冯珠含着泪道:“是阿母无能,直到今时才敢记起这过错……”

少微摇着头,至今她才知晓,原来阿母疯掉不是因为来自秦辅的折磨,是了,阿母那样坚韧,支撑了那么多年……秦辅怎么配!只有她才配!

胡乱的想法,胡乱的归结,泪水也在胡乱地摇晃,又听阿母哽咽着道:“阿母说你是不该出世的孽种,更多是因阿母选择将你生下,却害得你面对这样的苦难……”

人在被折磨到疯狂时,好似会失去温柔措辞的能力,出口便是伤人的戾气,不知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给滔天恨意一个出口。

“阿母生下你时,身边没有其他人,我当时想过,不如将你扼死……”冯珠流着泪道:“可我心想,我心想……将你留下,或许能够取信秦辅,换来逃走的机会。”

那时她还未真正意识到那恶匪的可怕冷血,尚且抱有许多天真的自救想法,生下孩子的初衷也是为了拿来利用。

看到阿母眼中的愧疚,少微却斩钉截铁地道:“这是阿母的权利。”

她说:“我是阿母身上生养出的血肉,阿母想如何用就如何用!”

冯珠泪如雨下,忽然倾身将女儿紧紧抱住,泣声道:“怪我那时并不知晴娘会是这样好的孩儿……因此,阿母从来都不是被一点所谓血脉绑住的,只因阿母也做过孩儿,故而知道晴娘是这世上最好孩儿……”

不是因为血脉,不是因为是女儿,只因是晴娘,是救了她不止一次、越养大越叫她愧疚的晴娘。

冯珠扶着女儿的肩,颤声问:“阿母险些杀你,你恨不恨阿母?”

少微忍着泪,认真道:“我原本想恨的,阿母掐得我好疼,可我那时突然想,阿母生我时更疼,便恨不起来,也没办法生阿母的气了……”

少女因忍泪而嘴角下撇,两只眼包满了泪:“我原就不恨,阿母这样解释,便更加不会恨了!”

那两包眼泪始终不肯坠下,少女嘴里的话也不肯停下:“阿母看着我长大,我也在长大中看着阿母不停受苦煎熬……我从不怪阿母,因我心中清楚,我和其他孩子不同,我身上天生有恶鬼的血,我的存在是阿母受苦受难的罪证……”

“不是,早就不是了……”冯珠扶着女儿紧绷颤抖的肩,急忙解释:“你说过,你没喊过他,他就不是,他在你我心中就不是。至于身躯,至于血脉,他给的血他早就取回,取回之后又流干了去,我们是看着他的脏血流干流尽的……哪里还有什么血脉?”

“少微,错的人死了,是你我合力将恶匪除去,现在这里是对的地方,再没有错的人了。”

“而若非要说什么血脉……”

冯珠轻握住女儿一只手,贴放在自己腹部,轻声说:

“我曾听高明的医者说过,女婴在母亲腹中数月大时,便长出了胞宫与阴精,这两样便能生出日后的孩儿。因此,早在我尚且在你大母腹中时,你便已经注定是我的孩儿了,我们认识了这样久,只是阿母不巧将你在错的地方生下。”

少微手掌发烫,心间震颤,仿佛刹那间被这圣洁的说法净化,大颗的眼泪终于砸落。

“晴娘,你来说,经历了这样一件事,阿母还是不是一个完整的、自由的人?”冯珠问。

少微重重点头,眼泪飞颤:“当然!”

冯珠:“既然完整自由,那是不是便没人可以批判阿母的恨?”

少微再点头。

冯珠泪眼中绽出笑意:“那同理,也没人可以批判阿母的爱。”

她想恨眼前的孩子就可以去恨,没有人可以说她错;而她想爱眼前的孩子也可以去爱,无人可以批判可以指责可以阻止。

这仿佛是世上最有力量的话,杜绝了少微心底一切的后顾之忧。

少微猛然拿脑袋抵向阿母肩窝,紧紧抱着母亲,泪水无声外涌。

来自母亲怀抱的暖意总是独一无二,这暖意正是万物生命的来处。

姜负曾说,人在恐惧时之所以会躲进被中,便是潜意识在找寻在母亲腹中时的安全感。

即便这世上不是每一位母亲都慈爱温暖,但此种向往感受自生来便刻入骨血,许多人穷尽一生都在寻找重归母体的安宁。

十一岁那年弑父弃母,冒雪下山而去,之后即便走进春时夏日,但在少微心间,那场血淋淋的风雪从未真正停下过。

直到今时今刻,贴紧母亲,暖意笼罩,大雪终于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