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嘉卫在摄津城歇了半日,天刚蒙蒙亮便拔营启程,奔忙了整整一日,直到暮色四合才到了岚山砦下。
这地方坐落在平安京西北,原是片丘陵起伏的地界,一条大堰川绕着山根蜿蜒流淌,水清得能瞧见底下的卵石,潺潺水声在林子里荡来荡去,倒添了几分幽静。
可谁都知道,过了这砦子便是平安京,因此得了个 "京师门户" 的名头。山上松柏密得不透风,山下大片竹林青郁郁的,风一吹就沙沙作响,偏那竹林深处藏着无数塔寨工事,都是藤原氏经营多年的根基,端的是固若金汤。
杨渝听着斥候的回报,眉头拧成个疙瘩,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竹林发怔。
连着几日天降大雨,此刻还淅淅沥沥没停,草木都浸得透湿,放火是想也别想;要偷偷摸摸进去,一来地形生疏,二来这是藤原道长和天皇最后的屏障,里头的兵力少说也有数万,自己带的这点人怕不是肉包子打狗。
这般思来想去,倒真成了僵局。
正愁得没个主意,谢令君提剑从人群里走出来,朝杨渝道:“要不这样,我身手还算利落,一个人来去也方便。趁夜里摸进岚山城,想法子把藤原道长劫了,逼他投降如何?”
杨渝被她这话气笑了,没好气道:“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摄津城那回都没能伤着他一根汗毛,这会儿倒说要去岚山劫人?还想法子,你能有什么法子?不添乱我就烧高香了!”
“就是就是!”叶枝从后头钻出来,先附和了一句,躲开谢令君瞪过来的眼,又拉着杨渝的袖子,笑嘻嘻道:“好姐姐,你是知道的,我娘用毒的功夫天下无双。依我看,不如让我跟我娘进城放些药,再引你们进来,这不就成了?”
“好主意。”杨渝点头赞了句。
“你也觉得这主意好?我就说嘛,姐姐慧眼识珠,定会应下!” 叶枝立刻顺杆爬。
杨渝轻哼一声甩开她的手,没好气:“我应什么?啊?放你了进城,好让你趁机跑了是吧!”
“我跑哪儿去呀!”叶枝气鼓鼓地叉着腰,眼睛瞪得圆圆的。
杨渝懒得理她,转身朝众将领道:“诸位兄弟,可有什么章程?”
众人都低着头没言语,半晌,毛罡忍不住开口:“将军,这里林子密,又刚下过雨,火攻是指望不上了。要过这层层防线,怕只能悄悄渗进去。”
“难呐!”姬德龙摇头,“山不算高,可树太密,里头埋伏的人指定少不了。他们经营了这么多年,又是平安京最后一道屏障,想穿插过去,伤亡绝对小不了。”
毛罡却指着远处的河道解释:“大伙儿瞧那大堰川,水清流缓,按地图说直通岚山城,是城里唯一的水源。若是夜里选些水性好的兄弟,从河里潜进去,炸开城门闹起来,我军说不定还有机会。”
这话刚落,一直没作声的王修却摆了摆手,皱眉道:“从大堰川进城倒是可行,可要说炸开城门制造混乱,恐怕用处不大。敌军一反扑,里头的兄弟怕是难活,外头的人也未必进得去。”
“那妹妹的意思是?”杨渝知道王修素来不掺和军务,这会儿开口必有计较。
王修沉吟片刻,沉声道:“我瞧令君的法子,也不是全然不行。咱们可以先选些水性好的,随我从大堰川进城。入城后,我去联络藤原秀乡和藤原纯友。这二人都是藤原氏的旁支,如今藤原道长兵败退守,正是威望大跌的时候。以我的身份,许他们些重利,说动二人反水,该有六成把握。”
“怎么才六成?”杨渝皱起眉。
王修轻叹一声,解释道:“这二人我小时候见过几面,后来也只听过些传闻。藤原秀乡原是下毛野氏出身,虽归附了藤原家,立场却不同,他想的是挟天子令诸番,偏藤原道长要自己当天皇,两人素来不和。
那藤原纯友更不必说,一身匪气,当年就因军饷不足闹过事,藤原道长向来防着他。我只说六成,是摸不准他们如今还认不认天皇,或是同天皇有没有联系。不过我除了藤原氏小姐的身份,还是内修子亲王,说话该有些分量。”
谢令君听得王修之言,哪里按捺得住?她本是个心高气傲、剑胆琴心的性子,自摄津城未能斩获藤原道长,常引为憾事,更兼杨渝方才那几句“添乱”、“不省心”,如同热油泼在炭火上,烧得她心尖儿发烫。
此时见王修之计似有可行之处,又点明了“功夫好手”随行,岂非天赐良机?
她一步抢上前,手中长剑穗子因动作急促而簌簌乱颤,声音清亮急切:“我与王修同去!我这一身功夫,不敢说踏月摘星,但护她周全,保她穿行那岚山城如履平地,料也无妨!”
言罢,一双凤目灼灼,只盯着王修,那神情是十二万分的恳切与不容拒绝。
岂料她话音未落,一旁的叶枝早像只灵巧的雀儿般跳了出来。
她方才被杨渝点破心思,面上虽作恼状,实则暗自盘算脱身之计。王修这由水路潜入城中的法子,在她听来,简直是瞌睡递了枕头——天赐的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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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能趁乱混入城中,帮助兄弟们入城,再寻个由头遁走,岂不快哉?她眼波流转,快步凑到王修身边,脸上堆出甜得发腻的笑,声音也刻意放软了几分:
“王姐姐,好姐姐!带上我,还有我娘亲才是正经!大家都知道,我娘亲那一手用毒功夫,天下无双!潜入敌巢,要的是悄无声息,兵不血刃。我娘俩儿去,保管让那守城门的贼兵们还做着美梦,就着了道儿,神不知鬼不觉替大军开了路。比那舞刀弄剑、喊打喊杀的,不知高明多少,也省得惊动旁人,坏了大事!”
她一面说,一面拿眼风去扫谢令君,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谢令君一听,柳眉顿时倒竖起来。这叶枝,分明是存了逃跑的心思,还敢在这里大言炎炎,贬低她的本事?
她冷哼一声,那声音如同碎冰相击:“呵!你好大的口气!悄无声息?你倒说说,那大堰川水流虽缓,也是活水奔腾,深夜寒凉刺骨,你娘亲多大年纪了?鬓角都见了霜华!让她老人家夤夜潜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泅渡潜行?你这是要尽孝道,还是要害亲娘?
莫不是打着幌子,好叫老人家替你挡了这趟苦差,你自己轻省?再说用毒,隔着湍湍流水,你那毒烟毒粉,怕是还没飘到城门口,就先被风吹散了,或是沉了底,喂了鱼虾!”
叶枝被这连珠炮似的抢白噎得粉面通红,又羞又恼。她最恨旁人拿她娘说事,更恨谢令君这直来直去、不留情面的性子。
当下也顾不得装那乖巧模样,小蛮腰一叉,杏眼圆睁,指着谢令君便反唇相讥:“谢令君!你少在这里充大头蒜!你会功夫?是,你功夫是了得,摄津城里谁人不知?可你那功夫顶什么用?全用在逞匹夫之勇、坏姐姐大计上了!
杨姐姐哪次点将,你不是头一个蹦出来拍胸脯?结果呢?哪次不是横冲直撞,杀得兴起就忘了军令?陷自己于险地不说,还要连累袍泽兄弟拼死救你!
摄津城你没能斩了藤原老贼,是不是你贪功冒进,惊动了守卫?如今王姐姐这精细活儿,要的是神鬼不觉,要的是临机应变,可不是你那套‘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莽撞!
让你跟着去?只怕还没摸到门口,你就先把整个岚山城的守军都招来了!到时候害了王姐姐,害了同去的兄弟,你拿什么赔?拿你那把只会惹祸的剑吗?”
叶枝伶牙俐齿,句句戳在谢令君最在意的痛处上。
谢令君被她这番话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胸口剧烈起伏。摄津城失手确是她心中一根刺,叶枝当着众人面如此揭短,直气得她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腾空,手按剑柄,那“铮”的一声轻吟已然透出鞘来,眼中寒光四射:
“叶枝!你……你血口喷人!我谢令君行事光明磊落,纵有差池,也是为杀敌报国!岂是你这等时刻想着脚底抹油的小人能妄加评议的?我看你是皮子紧了,想试试我的剑利不利!”
“够了!”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在喧嚣的军帐之中,瞬间压下了所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