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 你是买布料回去自己做,还是放在店里,交给我们做?做一件小孩子的短衫大概要两到三天的时间。”老裁缝将布料摆在柜面上, 问道。
现在一些年轻人结婚时会置办缝纫机, 平日里扯一些布料, 回去自己做衣服。
“我这里有我家孩子以前的旧衣服, 你照着这尺寸来做。”叶美荷拿出一件灰褐色的小孩衣裳, 又随意选了两款布料,之后装作不经意地,看向玻璃柜上的那张全家福, “这照片,能给我看一看吗?”
老裁缝拿出照片, 指了指相片中的姜善:“是一对母女,来找这个男孩。就是这个漂亮的小孩,不过他们家的小孩,长得都挺漂亮。”见叶美荷很感兴趣,他将照片递到她手中,“相片里这孩子才两岁, 现在已经三岁了。”
叶美荷的眼睛一眨不眨, 紧紧盯着相片中的姜善。
孩子在幼儿时期,是一天一个样,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姜善。
当时他很小,但还有小奶膘,要稍微胖乎一些,双眸则和现在一样清澈、懵懂。
“同志,你见过这个小孩吗?”老裁缝见她盯着照片看得入神,问道, “如果你见过这孩子,能不能仔细想一想?他家人应该挺着急的。”
“没见过。”叶美荷连想都没想,直接说道。
真这么着急,一早去哪儿了?
当时她捡到姜善的时候,孩子被淋成落汤鸡,小小的身子缩着,不停地颤抖着。
这十几天,她耐心照顾着孩子,早就已经对他充满了感情,因此在得知孩子的家人在寻找他时,第一反应是抵触的。
“也是,这么长时间,可能孩子都被拐子拐了。”老裁缝叹气,“我也是看她们可怜,所以才同意她把照片和寻人启事放在这儿。其实啊,这样找小孩,就等于是那个什么——大海捞针,对,大海捞针似的。”
叶美荷听了他的话,才注意到刚才摆全家福的位置边上,还有一张寻人启事。
她垂眸仔细看了看。
这字写得歪歪扭扭,并不好看,甚至难以辨认。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却让人的心里头堵得慌。
她可以想象,那个母亲是如何笨拙地写下这启示,再拿到镇上,到处打听儿子的下落。
“同志,你带布票了吗?”老裁缝算了算布料和制衣的费用。
叶美荷掏了布票,又给了钱,和老裁缝约定好,后天下午下班的时候来取衣裳。
她走的时候,又深深地看了那张全家福和寻人启事一眼,之后便迈上自己的自行车,头也不回地骑走了。
老裁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片刻之后,低头看了看她带来的小衣裳,自言自语道:“穿得怪好看的,还有自行车,看起来是体面人。怎么带过来的小孩衣服这么不讲究……”
叶美荷骑着车,一路回了家。
纺织厂大院里住着几十户人家,一到这个点,家家户户都飘出饭香味。
“回来啦?”有人笑着对叶美荷说。
“回来了。”叶美荷从自行车上下来,推着走,“刚才去给小孩扯布料做衣裳了。”
“你们俩口子心眼真好。路上捡了个孩子,就当是自己家的孩子一样照顾。我看那孩子就直接在你们家养大得了,你们有母子缘啊。”
“捡的毕竟是捡的,要是他父母来了,也得还回去……”
“永元不都说派出所没消息吗?说不定他父母根本不想找呢!他们当根草的孩子,你们俩当个宝,说到底还是这孩子的福气啊。”
叶美荷沉默了。
当时她和丈夫捡到善善之后,确实是想把他送回到派出所的,但因为孩子受了凉,高烧不退,她就让丈夫一个人跑这一趟。
后来孙永元去了,匆匆忙忙的,也不知道留下自己的单位和联系地址,只说派出所里的同志说,那两天根本就没人因为丢了孩子来报公安。
她听了之后非常气愤,正常人丢了荷包都知道去派出所报案,怎么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丢了,竟会没人来找?
于是之后她说什么都不愿意让丈夫带着孩子去派出所了。
后来,在孩子发高烧的那些天,她耐心照顾着。
一直以来,叶美荷都想要一个孩子,偏到处寻医问药都怀不上,她放弃了,可姜善的出现却给了她希望。
她很喜欢姜善。
叶美荷觉得孩子有点瘦,白面馒头和大米饭顿顿都有,还大鱼大肉喂着,想要将他喂得白白胖胖的。她还给孩子报了托儿班,将来想要供他念小学、初中、高中……若不是高考取消了,她甚至想要供他念大学。
可现在,她发现,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姜善的亲生母亲和姐姐在找他,也许她们当时并不是没有报公安,只是——与孙永元去的不是同一个派出所罢了。
她们是寻求过公安同志的帮助的,只是迟迟没有消息,才拿着全家福和寻人启事满大街找。
这办法并不聪明,能找到孩子的机会仍旧渺茫,可是,却是她们唯一的希望。
“怎么了?美荷?”同事的手在叶美荷眼前挥了挥,“不舒服吗?”
叶美荷回过神,勉强地笑了笑:“不是。”
她将自行车推到车棚锁好,掏出钥匙回家。
一进门,厨房里飘来香气。
“你上次不是说小孩子一天吃一个鸡蛋,才有营养吗?”孙永元从里头出来,手中还拿着一个碗,说道:“我想到今天善善还没吃鸡蛋呢,食堂是有水蒸蛋,就是打回来怕凉了,就给孩子做一个。”
他们家平时是不开火的,俩口子工作都忙,每天下班就拿着票去食堂打饭菜。
但是家里多了个小孩之后,他们时不时都要给他加餐,也就学着做一些简单的菜了。
“你会不会呀?”叶美荷将跟在孙永元身后的善善抱起来,笑着说,“水蒸蛋要蒸得好是有学问的,要不我来?”
孙永元将碗交给她,又把自己身上的围裙取下来,系到她身上。
叶美荷哭笑不得:“就是蒸个蛋,不用系围裙了。”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抬起手臂,无奈地看着站在边上的小不点,“善善,你说叔叔傻不傻?”
善善仰着白皙的小脸蛋,嘴角悄然勾起,露出小米牙,笑容腼腆。
水蒸蛋不需要什么爆炒颠勺的技术,不一会儿工夫,就蒸好了。
蒸得细腻滑溜的蛋,往上划几道口子,淋上酱油和香油,再撒上小葱花,飘着香气,看着令人胃口大开。
开饭了。
叶美荷将善善抱起来,搁在自己身边的椅子上,给他一个勺子和一碗饭。
姜善自己会吃饭,他用小勺子挖着白米饭,送到嘴巴里,又轻轻舀了一口水蒸蛋。
“小心烫!”叶美荷连忙说。
可姜善慢条斯理的,握着小勺子,在嘴边吹了吹:“呼——呼——”
过了好久,才往自己口中送。
叶美荷揉揉姜善的脑袋:“善善,我喂你吃,好不好?”
虽然这孩子会自己吃饭,可她就是喜欢他,就是心疼他,想要对他更好一些。
姜善不太明白阿姨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还是乖乖点了点头,每当阿姨把勺子送到嘴边时,他就张开嘴巴,一口接着一口吃,特别听话。
“美荷,你这手——”忽然,孙永元握住了妻子的手腕,指着食指关节的位置,“这是怎么了?”
“是刚才烫的。”叶美荷笑着说,“看我笨手笨脚的,一出锅就用手去端碗。”
叶美荷不是什么矫情的人,打着趣,也没把这当回事。
孙永元笑了,对姜善说:“善善,阿姨刚才还说叔叔傻呢,我看她才傻,对不对?”
叶美荷没好气地嗔孙永元一眼,继续用小勺子喂姜善吃饭。
可不想,这时,姜善没有张开小嘴巴。
他把脑袋凑过来,嘟起嘴巴,冲着叶美荷手指头红红的地方吹了吹。
“呼呼——”
叶美荷愣住了。
心底最柔软的部位莫名被击中,她的鼻子微微一酸:“善善,你是心疼阿姨吗?”
“不痛……”善善指了指她的手指,奶声道,“不痛……”
这个阿姨,她对他好,比以前家里的奶奶、大伯母和二伯母,还有一些婶子,都要好。
“不痛了。”叶美荷眼眶发红,放下碗筷,紧紧抱住他,“善善吹吹就不痛了。”
这么好的孩子,被她捡到了,她多想一直养下去。
她想,一直养下去,是没问题的吧?
毕竟,她不是拐了他,不是买了他,是在他最不知所措的时候,带他回家,给他最好的照顾……
“吃饭吧。”孙永元说,“饭菜都凉了。”
“善善。”叶美荷却突然说,“你喜欢我们家吗?”
“喜欢。”姜善懵懵懂懂地点头。
“那你愿意,以后都留在我们家吗?”叶美荷想了想,鼓足了勇气一般,问道。
这一次,姜善连想都没有想,摇摇头:“不愿意。”
“为什么?”叶美荷急切地问。
“想回家。”姜善说,“想妈妈,想哥哥、姐姐,柚柚。”
叶美荷的眸光黯淡下来,没有再出声。
孙永元不解地看了妻子一眼,给姜善夹了一块排骨,“善善吃饭。”
……
孟金玉和柚柚到凤林村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
大老远地,就听见在村口闲聊的大爷大娘们在说姜家的事。
“听说姜老三吵着要分家!”
“这媳妇还没娶进门呢,就闹着要单过了,本来看她的性子和和顺顺的,还以为是个好说话的,没想到这么厉害!”
“你说生儿子有啥用?儿子的胳膊肘向外拐,只向着自己媳妇呢!”
他们说着说着,就看见了孟金玉,立马抿着嘴巴不出声了。
“都吃啦?”孟金玉大大方方地摆摆手,拉着柚柚,往自家走。
“吃了吃了!”
“你们咋这么晚回来啊?”
等到娘俩的背影逐渐远去,几个大爷大娘才又聊起来。
“以前还以为金玉是个厉害的,其实想想,她嫁进姜家十几年,日子越过越红火,孩子们教得都挺好,也没听婆媳和妯娌之间红过脸……”
“那个啥雯雯,才来几天啊,整天吵得鸡飞狗跳的。”
“家和万事兴,姜家老三就作吧,这样作下去,迟早得让全村人都看他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