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 安年才知道,顾爸爸“临时通知”的休假、婉婉姐姐准备的新衣服和新鞋子、还有岁岁把奶油蛋糕让给自己并且就算进了供销社都不撒娇要买布娃娃,全都是因为, 他们这一趟出门,是特地为自己过生日的。
一两岁的事情, 安年已经记不清了,但在他六年多以来有限的记忆里, 这是他最被大人重视的一个生日。
他不再是多余的孩子,而是家里重要的小朋友!
安年从来没试过像现在这样快乐。
他的左手被顾爸爸牵着, 右手被婉婉姐姐牵着, 口袋里塞着把小木剑, 岁岁是他的小尾巴,小尾巴一时跟在后面,一时又跑在前面, 将“哥哥生日快乐”这六个字说了一遍又一遍,小脸蛋上挂着兴奋的表情。
一家人走在石子路上, 说说笑笑。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这么值得珍惜,安年向来惴惴不安的心, 像是被什么悄悄填上, 填得满满当当的。
岁岁玩了一天, 有点累了。
坐车的时候, 她睡得东倒西歪,胖嘟嘟的小脸蛋压在楚婉的肩膀上。到了军区,顾骁抱着岁岁下车, 楚婉则牵着安年的手。
安年总觉得长大了, 平时不需要大人牵着自己, 可顾爸爸和婉婉姐姐说, 其实他也还是个孩子。
他可以任性,可以不懂事,也可以向大人撒娇。
听到“撒娇”这两个字的时候,安年有点不好意思。
他从来没有撒过娇,不知道怎么学。
应该比系鞋带都要难吧?
岁岁实在是太困了,被扛着走了一路,仍旧呼呼睡。
顾爸爸的肩膀宽阔又舒服,她睡着了还知道用两只手扒拉着,像是不让自己掉下来。
看着小团子扒拉着的两只小手,楚婉的眼底染着笑意。
她从兜里掏出一张干净的手帕,为顾骁擦了擦额角的汗:“累吗?”
顾骁笑了一声,摇头:“不累。”
楚婉仰起瓷白小脸,望着顾骁温柔的目光,看一看岁岁睡出呼呼声的睡颜,再垂下眼,看向被自己牵着的安年。
自从来到军区之后,和他们在一起,楚婉就总觉得,这是家的感觉。而现在,这种“家”一般的感觉,越来越深。
尤其是两个小朋友的依赖,让楚婉意识到,他们一家四口的互相需要、信任,是无关乎血缘关系的羁绊。
“一会儿回家给你煮面吃好不好?”楚婉对安年说。
“还可以吃面吗?”安年问。
“当然了,生日的小朋友要吃面,面条上放一个大大的鸡蛋,很香的。”楚婉笑道。
安年眨了眨眼睛:“可以是油煎的蛋吗?”
“没问题!”
安年的脚步变得更加轻快,他想赶紧回家,尝一尝婉婉姐姐做的面条。
然而,进了家属院之后,他就觉得不太对劲了。
一道道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
安年疑惑地抬头,看向楚婉。
楚婉也有些纳闷。
家属院的军人同志和军属们都看着他们,不,准确来说,是看着两个孩子。这些目光,有探究的、同情的、欣慰的,让人感到陌生。
“这是——”楚婉刚要开口问,忽然见到顾骁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眼底的温和早已消散,气势顿时变得凌厉冷冽、压迫感十足。
顺着顾骁的视线望去,楚婉见到自己家门口站着一个女同志。
对方穿着朴素,一头省心省事的短发,看起来并不特别,只有一双狭长的凤眼微微上挑,让楚婉觉得熟悉。
她看了许久,忽地心中一惊,再望向安年时,看见孩子无措的神色。
这是包小琴!
下意识之间,楚婉想护住安年,可包小琴已经一步接着一步,缓缓地走过来。
“安年——”包小琴走到安年面前蹲下,干瘦的手轻抚孩子的脸,话还没说,眼泪先掉下来,“妈来了,幸好妈赶得上你的生日。”
安年傻了,他感觉到粗糙的手在自己脸上来回抚摸,半晌之后,自己被紧紧抱住。
包小琴泣不成声:“安年,妈对不起你。三年了,妈妈终于可以来接你回家了。”
顾骁的眸光中没有丝毫情绪,只面无表情地望着包小琴:“别碰他。”
包小琴转头看向顾骁,哭着说:“顾骁,这几年辛苦你了,你听我说,我是有苦衷的。”
话音落下,她又望向楚婉:“同志,你是顾骁的爱人吧?谢谢你帮我照顾好孩子……”
虽是吃饭的点,但家属院里的同志们都没回屋,而是站在不近不远的位置,看着顾营长家的方向。
双方僵持着,直到梁副团长、程旅长、董政委和两位后勤主任都来了。
“小顾,我们去一趟会议室,先听包同志把话说完。”
沈翠珠热心肠,见顾骁怀里还抱着岁岁,便站出来说道:“顾营长,我帮你们看着孩子,你们夫妻俩去吧。”
包小琴还紧紧抱着安年,红着眼眶说道:“妈妈跟他们去一趟,等一下就回来。明天一早,妈妈带你回家。”
安年全程都没有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顾骁将岁岁抱进屋,开了电风扇,又让安年在边上坐好。
楚婉说道:“翠珠嫂子,麻烦你了。”
“没事。”沈翠珠对他们家的事很好奇,但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现在不是瞎打听的时候。
她摆了摆手:“赶紧去。”
一行人前往司令部小会议室。
路上,楚婉打量了包小琴一眼。
她比照片上要蜡黄消瘦许多,也不像照片中那样笑得张扬洒脱,短短几年,岁月在她脸上刻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楚婉的目光落在包小琴脸上,很快就被她捕捉到了。
她看向楚婉,干得起皮的唇扯了扯,最后一句话都没说。
楚婉的心底像是打鼓一般。
她说自己有苦衷。
这是什么苦衷?
打心眼里,楚婉不希望两个孩子被包小琴带走。
可她毕竟是孩子们的亲生母亲,如果她非要带走孩子,她和顾骁又有什么立场反对?
司令部的小会议室里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都坐。”程旅长说道。
在场的人一个个坐下。
只有顾骁站在会议桌前,微微俯身,两只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压着桌沿,冷声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包小琴低下头,两只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角。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从自己的兜里拿出一张纸。
“三年前,我并不是因为吃不了苦才不辞而别。”她颤抖着手,将这张纸往会议桌上一推,深吸一口气,说道,“当时我是得病了,这病不会要人命,但留在家里会给家人们添很大的负担。这些年,我一个人在外不容易,但好歹把病给治好了。孩子是我生的,我没有一天不惦记着,想接孩子回家。”
“这是医院证明,证明我确实生过一场大病,不信的话你们自己看。”
金薇蓉将证明拿过来,看了一眼之后递给程旅长,是肝病,北城医院的证明写得清清楚楚,如今病情基本上已经痊愈。
几位领导相互传阅这医院证明,神色都很凝重。
顾骁轻嗤,连看都没看一眼:“生病了?走的时候偷走家里的抚恤金我能理解,毕竟要治病。”
包小琴松了一口气:“顾骁,你能理解就最好——”
“但是,连糖票、布料都偷走,是为了什么?在医院吃药太苦,要买糖,病房里没有多余的病服,要扯布料?”
这话一出,领导们也都怔了一下。
包小琴激动地站起来,整个人晃了一下,双目通红:“顾骁,你这样说太过分了,我好歹是烈士遗孀!当年我身体遇到问题,离开是为了孩子,如今我身体恢复了,想要接走自己的小孩有什么错?不让我带走自己十月怀胎生的孩子,你们讲道理吗?”
楚婉拧起眉。
方主任说道:“大家都先别急,孩子的亲生母亲来了,不让带走确实是不讲道理。但我们这不是还没问孩子的意愿吗?现在不早了,我们部队先为包小琴同志安排住宿,等明天先问了孩子的想法,再讨论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方主任和金主任带着包小琴离开,为她安排住宿问题。
顾骁被留下。
他沉声道:“我不可能让她带走两个孩子。”
“胡闹!”程旅长说道,“顾骁,这是孩子的亲妈!她把医院证明都拿过来了,当时人家确实生病了,离开也是无奈之下的选择。户口在她那里,孩子们只是暂且由你领养而已,不管人家闹到哪里去,这事都是你不占理。”
话音落下,程旅长又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心疼两个孩子,但这事咱们没办法。”
“不能让她带走安年和岁岁。”顾骁说,“程旅长,我们想个办法。”
“顾骁!”程旅长的脸色沉下来,“两个孩子是纪同志的一双儿女,来接孩子的是他的遗孀,我们没法阻拦。孩子必须让她带走,这是组织下达的命令!”
程旅长也是无奈之下,才会下这样的命令。
作为顾骁的领导,他最了解顾骁的性子,除了军纪,就没什么能压制住他的。
“那我想申请三天的假。”顾骁说。
“请假干什么?”程旅长问道。
“私事。”
好一个私事!
程旅长都要被顾骁气笑了。
但让他留在军区,很有可能会和包小琴闹得不可开交。
“行,我批了。”程旅长说。
从小会议室出来时,楚婉一直没有出声。
她总觉得这件事不对劲。
但如部队领导们所说,包小琴是孩子们的亲生母亲,如果她非要带走,谁都不能拦着。
楚婉不舍得。
可两个孩子自己又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