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
深宅内院,闺阁寝卧。
姜婉从绣榻上幽幽坐起身,产自蜀地的锦绣绸被从身前自然垂落,露出少女日渐窈窕、丰盈的身躯。
只是姜婉却恍然未觉。
她又梦到了她的绍哥儿了。
虽然不是什么吓人的噩梦,但姜婉的脸色却依旧不大好。
因为梦里的绍哥儿面容还是那副面容,却给姜婉一种分外陌生的感觉。
冷硬、漠然,高高在上。
与姜婉记忆中温和浅笑的绍哥儿几乎毫无相似之处。
姜婉想要靠近,想要与他说话,却发现自己离他很远。
远到就仿佛隔着天堑一般。
她在地,他在天。
梦里的重重云雾间,绍哥儿端坐于天际,身后的殿宇群落隐隐绰绰,宛如传说的上古天宫一般。
低头垂眼间,那一抹视线落下。
姜婉恍惚间,竟然有种连灵魂都被看个通透的感觉。
两相对视,那双深邃如沧海的眼眸中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讶异。
以及……一缕难以捉摸的玩味。
仿佛在说‘原来如此’。
姜婉浑浑噩噩间,似乎听他说了什么,自己甚至还给了回应。
可等到睁眼,却什么也记不得了。
姜婉努力回忆了一番梦境,见只是徒劳后,便没有继续强求。
绍哥儿离家这么久,她时常梦见。
有好、有坏、有儿时的场景,也有光怪陆离、荒诞不经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诸般种种,早已不足为奇。
姜婉也没太放在心上。
而这时,或许是觉察到姜婉起身的动静,外间值夜的女侍推门进来,屈膝小声道。
“娘子,是要起身吗?”
姜婉扭头看去,那双初醒的美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尚未聚焦的缘故。
漠然而森冷。
那年纪不大的女侍骤然撞上这样的眼神,心中一寒。
以为是自己冒冒失打扰到姜婉就寝,赶忙叩首请罪。
“婢子无意惊扰娘子,还……还请娘子恕罪!”
姜婉闻言,微微一怔。
回过神来的她,眼中的漠然之色飞速褪去。
转而换上了所有人熟悉的温婉平和。
“跟你没关系,起来吧。”
见女侍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姜婉没有说什么。
而是径自披了件绸衣,起身走下绣榻。
然后习惯性地走到一处桌案前,将一块木牌翻动了下。
下一刻。
【九月十一】,就变成了【九月十二】。
“又过了一天。”
绍哥儿正月初四离家,如今已经是二百四十又四天。
久,太久,太久了。
久到姜婉长这么大,从未像今时今日这般,感觉时间这般难熬过。
几步来到窗栏边,推开窗。
突如其来的冷意,瞬间灌入寝卧,冲散了暖房里的温暖。
姜婉紧了紧身上的绸衣,望着窗外的景色,原本因为思念而沉郁的心情,忽然疏解了许多。
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女侍壮着胆子,小声提醒道。
“娘子……小心着凉。”
姜婉摇头,示意无碍。
而后就这么靠着一旁的矮榻上,取出一旁的一沓书信细细翻看起来。
看着信笺上熟悉的字体,这位在外人面前一颦一笑都极为得体的新晋贵女,时而缱绻轻笑,时而绣眉微蹙,时而……
诸般种种不断变幻的表情,一旁陪着她一起吹冷风的女侍,倒是早已见怪不怪。
毕竟类似这样的场景,不说每日都能见到。
但也差不离了。
从年初早春的第一封信,到现在的深秋临冬,原本单薄的信笺日渐厚实。
饶是女侍尚不知道情爱为何物,还隐隐感觉到了一股名为思念的情绪。
不过有时候,这位主家娘子兴致来了。
也会跟她诉说一些这些她跟这些书信主人之间的故事。
说完,还会饶有兴趣地问她。
若是日后她有了心仪之人,该如何如何?
每逢此时,女侍都会讷讷不得言。
心仪?
这种事情对于她们这样的奴仆实在是太过虚无缥缈了。
喜欢又如何?
不喜欢又如何?
似她们这些女侍奴仆,哪有资格谈这些?
等到岁数到了,姿容出众的,运气好的话,还能沾一沾主家郎君的床边,搏一个贱妾的名分。
运气不好,便只能沦为家妓,用来招待府中贵客了。
要是姿容一般,便由主家指配给同为奴仆的男子。
生下孩童,无论男女,也是奴仆。
唤作家生子。
周而复始,谓之宿命。
……
时间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原本灰蒙蒙的天空,渐渐亮了。
骤然被推开的寝卧房门,吓了女侍一激灵。
随后便看到一道风风火火的身影,大步走进房中。
见姜婉就这么一袭单薄衣衫靠在窗边的矮榻,小脸被吹得通红,当即大着嗓门叫嚷道。
“乖囡!你怎么又这么不爱惜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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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寒地冻的,要是着了凉……”
说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替姜婉掩起了敞开的窗户。
而面对这一阵半责骂半心疼的呵斥,姜婉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婶娘还是那个婶娘。
哪怕如今身居高宅,锦衣玉食,别人对她的称呼也由过去的姜家婆娘,换作了今日的姜夫人。
可这些外在的东西好改,性子却是改不了了。
什么高门体面,什么贵人体统,她一样也记不住。
整日咋咋呼呼,一如往昔。
不过这样也好,自从去年那场战事之后,绍哥儿变了,叔父好像也变了,就连自己也是一样。
一切都在变。
唯独婶娘没有变,这就很好。
“婶娘,我错了。”
姜婉笑着求饶一声。
只是这般不走心的求饶,自然瞒不过姜婶。
见她手中握着的信笺,顿时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就知道惦记那臭小子!”
“你惦记他,他可曾惦记你?”
姜婉闻言,认真道。
“惦记的。”
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信笺,似乎要证明什么。
姜婶见状,顿时带着几分埋怨,愤恨不平道。
“惦记个屁!就你傻,写几封酸信,就将哄得不知道北了。”
“真挂念你,就不会将那姓虞的骚狐狸带在身边,天天快活了!”
当初韩某人的风流韵事传到镇辽城的时候,津津乐道者不少。
姜婶也有所耳闻,自然是气的不轻。
就算是时间过去这么久了,还时不时地拧出来碎嘴一阵。
对此,姜婉有些无奈。
其实对于那名为虞璇玑的女子出现,姜婉说半点都不在意,肯定是假的。
但要说有多在意,倒也谈不上。
这世上的男女之事,对男子终究还是宽容的。
寻常百姓,家资丰厚一些,尚能纳妾。
更遑论一位彻侯了。
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大抵上也只是某些女子年少闺阁之时的天真幻想罢了。
或许是见过姜虎两夫妻膝下无嗣的苦恼。
姜婉一直就没有这样的幻想。
反倒是觉得能多些姬妾为他的绍哥儿开枝散叶是一件好事。
子嗣多了,家业才能昌盛。
这某些特定的时代,可谓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这一点,男子懂,女子自然也懂。
不懂的人,怕是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吃绝户】一说。
只是听得婶娘在一旁絮絮叨叨地替自己委屈,姜婉也没有解释太多。
父母故去的这么多年,自己这个叔母早就成了母亲一般的存在。
见她这般跟自己絮叨,姜婉不但不觉得烦躁,反倒是感觉很舒心。
毕竟人心是复杂的。
能有一个全心全意为自己付出的人,是她姜婉的幸运。
等到婶娘说完,姜婉才起身放下手中的那沓书信,小心仔细地归整好,将之收起。
而后才道。
“绍哥儿在北地,不是快活,是做正事。”
见自己碎嘴半天,竟只是换来这话,姜婶鼻子差点都气歪了。
可看着姜婉眼神里的认真,终究还是颓然道。
“你这妮子就是个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