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的好!”公孙珣笑着站起身来。“所谓传染,乃是指病气能以风、水、虫等物过度,从患病人身上转到另一人身上这一过程……譬如这次在中原流行的伤寒,据说便是以脏水来传播的,伤寒的病气在水中能存留许久而不为人知!不过,天下间的病气多为阴秽之物,天然惧热怕光,所以,平素间若是能勤洗手,只喝煮沸后的水,再不与得病人直接触碰,那便不必担忧得病!”
阿离懵懵懂懂,完全不知道自家父亲为什么要说什么多,再加上困意还在,便立即偃旗息鼓了。至于在座的其他人,虽然心里明白这位郡守在安慰众人,却也多少因为对方的镇定自若和那不靠谱但却未必不能行的科普而稍微镇定了一些。
“中原天热的早,又起了伤寒。”公孙珣正色回首言道。“但究其根本,乃是去年战乱,百姓流离,这才让大疫有机可乘,换言之,此番伤寒大疫迟早要一路北上,席卷肆虐河北!但诸位也不必惊慌,尔等都是饱学之士,应当明白,若是我们河内秩序井然,上下皆无失德之举,又能处置得当,那就必然能将此番伤寒大疫压到最低!”
众人战战兢兢,只能赶紧起身行礼,满口称是。
事情到了这一步,谁也没心思讨论经学了……毕竟大疫之下可不管你是三公还是黎庶,以这年头的医疗水平,得病的话真得听天由命。而公孙珣将装满图书箱子的钥匙象征性的递给了孟光后,便也匆匆携着爱女与门下属吏纷纷返回郡治怀县,以处置安排此事。
最紧要一个,还是要立即动员宣传防疫。
而说是动员宣传,但公孙珣的知识却只是从公孙大娘那里传来的三把刀……所谓四件法宝,烧开水、建厕所、戴口罩、填臭水沟……唯此而已。
然而你还别说,这几样对上别的病倒也罢了,对上伤寒还真就是对路了!因为伤寒病菌正是在厕所、脏水沟这些地方最为繁盛,并主要靠着生水传播。只不过,春耕已经开始,河内百姓还要忙着春耕,还要修筑厕所,还要砍柴煮沸水,怕是这个春日注定要格外辛苦劳累。
当然了,退一万步说,劳累辛苦也总比大疫到来,直接听天由命等死要强吧?
实际上,这话反过来说,中原和河北那边便是想不听天由命都难了……那边十室五空,并不是真的死了一半人口,而是说为了躲避(或者干脆是主动参与)战乱,两地人口近半都选择了迁移和流离。
大量的移动人口注定了卫生的糟糕,无论是厕所还是开水,对这些人而言都无异于天方夜谭……他们注定要成为伤寒病的移动传播源,也注定要死伤枕籍。
一番辛苦讨论与安排自然不用多说,眼见着送信的骑士们纷纷连夜往各县邑而去,天色此时也黯淡下来,公孙珣便在郡寺堂中与一众幕府人员一起用餐。捧上来的乃是烧鱼、粟米饭配上春日新鲜采摘后铁锅翻炒的野菜,外加每人一小壶浊酒,这让一冬日都没见到绿色的众人胃口大开,心情也随之变得稍微松快了一些。
其中,戏忠是个比娄圭当年还跳脱和随意之人,也是张口就来:“其实也不尽然是坏事,最起码,春耕后义公兄他们倒是不用辛苦入北面大山中剿匪去了。”
此言一出,众人反应不一。有些古板持礼的其实早就看不惯戏志才平日的散漫无礼,只是碍于公孙珣格外看重他,这才忍让一时,故此倒是冷哼了一声;而其他普通郡吏,还有非河内的老人,以及韩浩、方悦、郝萌等以武职服侍公孙珣的本地人,则纷纷随着公孙珣哄笑起来。
毕竟,戏忠说的是句天大的实话——疫情一来,甭管如何,那些之前聚众为匪之辈宁可在山里饿死怕是都不敢下山来乱跑的,尤其是河内的盗匪大多躲在与冀州、并州交界的太行山脉中,那里必然会受到瘟疫的直接威胁。
“其实还是那句话。”众人笑完之后,话匣子也算打开,娄圭便不由摇头感慨言道。“魏郡缺种子也罢、流民太多也好、伤寒疫病躲不过去也行……归根到底,这中原、河北的事情还是要算到去年的战乱的头上。当日程仲德直入君侯身前嘲讽我时曾言,说战乱的麻烦要等到战后才会慢慢出现,如今看来倒是没什么错的。”
“难得子伯大度。”公孙珣想起当日往事更是一笑,却又忽然肃容,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且不提中原河北,其实凉州之乱,阿范与阿越信中却是提及了另外一些事情,我刚刚回来方才看到,忘了跟你们细说……韩文约反了,而且还做了贼首!”
堂中诸人纷纷一愣,但除了那日招待了韩遂的几名心腹外,其余人却旋即茫然起来。
“韩遂当日如此恳切,为何会反?”戏志才忍不住放下手中酒壶,正色言道。“依我看,其中必有曲折。”
“不错。”公孙珣点头感慨道。“按照我这两个弟弟在洛中的猜度和打听,大概是因为韩文约当日在洛中便对新任凉州刺史左昌有所不满,引得对方深恨于他。然后此番左昌一到凉州又听闻了叛乱之事,便停在了最东面的汉阳郡驻足不前,反而让韩遂代行州事,配合护羌校尉冷征剿除叛乱……”
“事败被俘?”吕范登时醒悟了过来。“然后韩文约凉州名士,又在州中履任十载,颇有声望,故此被叛贼挟持着做了首领?或者直接打出了他的旗号来招揽人心?”
“洛中私底下都是这么猜度的。”公孙珣扒了两口饭后点头道。“都说韩文约也好,另一个被俘的名士边章也好,可能确实偷生,但未必就真降了,更不要说做了贼首。但左昌不是厌恶他吗?所以直接一封奏疏认定了韩遂做了反贼头子,朝廷为了安抚前方还须倚仗的方伯,便正式悬赏了他。”
众人纷纷默然。
“然后还有一事。”公孙珣继续面无表情言道。“也不知是真是假……只是小道传闻,听人说,护羌校尉之所以全军覆没,乃是因为左昌在冬日间于汉阳倒卖州中军粮数万斛……这话是凉州从事盖勋写信给我师弟傅燮时提及的,大概是想让傅南容在洛中出些力气调走左昌吧?”
“若是消息从傅南容处传出,那十之八九就是真的了。”吕范难得冷笑一声。“只是除非还有大败,否则便是查实了此事左昌也极难调动……”
“敢问长史,这是为何?”司马朗忍不住好奇询问。“贪污军粮、陷害属下……不该即刻拿办吗?”
“天下事哪有这么非黑即白的?”吕范凛然教训道。“刺史代中枢巡视地方,天然是中枢权威所在,这才去了两个月便去职,中枢的权威谁来保证?而若是一群凉州人上下一言便可以驱逐刺史,那与造反又有何区别?我朝四百年,刺史倒卖军粮陷害下属仅闻一例,可地方上的豪强大户世族连成一片,逼得郡守、刺史弃职而走的却是屡见不鲜!故此,且不说尚无证据结论,便是中枢处的诸公心知肚明,此时也只能佯做不知,只待战事后再做处置!”
“那若是果然再败了呢?”常林忽然插嘴问道。
“那便该撤职撤职,该论罪论罪,再寻一个新刺史去凉州总揽大局。”吕范不以为意道。“还能有第二条路?”
“可是……长史。”常伯槐放下手中碗筷继续言道。“凉州那地方,已经连着去了两个极差的刺史,前一个懦弱无能,这一个贪鄙小气,若是再去一个书呆子,凉州局势岂不是要崩坏?”
“伯槐想说什么?”吕范微微蹙眉。
“我是想说,中枢与地方乃是相辅相成的关系,不仅仅是地方应该服从于中枢,中枢也应该不失德。”常林从容对答。“就事论事,关于此时对左昌的处置,其实我与长史看法相同,万般过错,万般不堪,中枢都要先忍下来,非只如此,还要尽力支持于他,万事以平叛为先……但是反过来想,若非是中枢一开始就选材不当,如何会酿成今日之局面?”
“不错。”司马朗也恍然言道。“若非是中枢之前任命了一个昏悖的刺史,又任命了一个不法的武威太守,怕是一开始都不一定能起乱子……何况是今日之局面?”
“那伯槐以为,源头还是在中枢了?”吕范等司马朗说完,方才继续追问。“地方居然无半点过错?”
“我并非此意。”常林立即摇头。
众人此时已经察觉到了吕范言语中的不善之处,尤其常林乃河内本地出仕士子之首,而吕范为公孙珣实际上的总幕府……这种情况下二人争论地方和中枢这种问题,他们多不好插嘴,便只能纷纷对着坐在上首的公孙珣察言观色。
公孙珣吃喝不断,心里却无语至极——地方和中枢,集权和分权,这种问题是有答案的吗?你再等两千年也没有!
不过话说回来,对于大汉而言,出现这个问题并且日益严重的一个重要原因,无外乎是出仕通道不畅,地方吏员和中枢派来的长吏之间流动性极差,这才会形成固定的对立模式,并且渐渐失衡……所以,还是要完善人才选拔机制,让上下通达,让地方和中枢通达。
但是,此时根本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这二人也肯定没想这么深。
“我且问你们,”公孙珣放下吃了一半的饭碗,然后拿起绢布擦了下嘴,这才好奇发问。“且不说什么地方与中枢,就事论事,你们觉得要解决凉州这个局面,该从何处下手?”
“自然是选拔能吏了!”话音未落,杨俊便拱手直言。“若能有虎臣良牧安抚地方,何惧区区叛乱,当日黄巾贼撼动七州,不也是被君侯与左右车骑两位将军给荡平了吗?”
“非止如此。”枣祗也忍不住插了句嘴。“大家闻得凉州事纷纷色变,宛如直面大疫,乃是因为过往羌乱耗费极大。其实,此时便是护羌校尉战死,叛军胜了一场,也终究没有夺取州郡,尚不如去年交州之乱。而交州之乱,便是因为朝廷派去了一位秉公执法的贾刺史,那贾公到任后安抚地方,叛乱自平……然后再去问那些反贼,他们都说并无反意,只是算赋过重,贪官所求无度,这才做了盗匪,以至于渐渐成了气候,杀官夺城。”
“说的好。”杨俊立即点头称赞。“若能有这么一位刺史去彼处,说不定凉州也是能安抚下来的……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真的杀官造反?明摆着死路一条嘛!”
公孙珣不以为意,只是再问:“那你们觉得,朝中如今能选拔出贾公那种官员吗?”
堂下诸人一时雅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