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徐温云面圣出宫那日起, 郑明存就开?始变得很忙,职上出了岔子,当夜就被工部调了回?去?处理。
接连四?五日都忙得头脚倒悬, 压根没时间回?府,晚上也是在职署草草安歇。
今日终于得了几分空闲,恰巧在宫中当差,又得知?妻子连日来在云玉宫扎灯,便?想着去?尽尽丈夫义务,关切慰问一番, 顺便?让她回?家给?他送几身换洗衣物到署衙去?。
他对宫中甚为熟悉, 几乎是掐准了妻子归府时间去?的,谁知?才穿过道宫廊, 转弯就望见了还钗这幕。
冗长幽深的宫巷,静悄悄的, 只有穿巷而?过的呼啸风声,四?周一个宫人也无。
只那个杀伐果决的英武帝王, 与他温婉贤良的貌美妻子,相对而?立。
眼?见皇上直勾勾看着他的娇妻, 低声哑语道。
“……郑夫人。
你这钗,落朕那儿了。”
妻子脸上神情慌乱至极,既是敬又是畏, 伸出指尖颤巍巍接过发簪,低声回?应, “臣妇谢过皇上。”
而?后, 皇上俐落转身离去?。
阿燕由廊间快步行至妻子身侧, 贴耳示意,她这时才顿然朝他所在的位置望来……
眸光震动, 面色惨白?,面上神情愈发惊惧。
徐温云这才猛然意识到,郑明存方才就在身后,此时无法,只得攥着手里?的那根钗,硬着头皮迎上前去?,“郎主?。”
郑明存眸光骤紧,脸色阴冷得吓人,太阳穴旁的青筋,猛然跳动一下,眸光沉沉觑着那根钗环。
落在他这个做丈夫的眼?中……
这事儿就显得尤为蹊跷了。
须知?发簪这东西,轻易是不会掉落的。
尤其?徐温云是个谨慎之人,那日面圣无论是衣裳还是首饰,必然是错乱不了半分,且贵妇觐见,宫规礼仪约束着,请安的动作弧度都不会太大,所以?断不至于碰撞到头顶的发簪。
可它偏偏就掉了。
还碰巧掉落在了养心殿中。
而?更为吊诡的是。
寻常大臣或者命妇,如若落失物件,大多会由内务府旁查清楚之后,寻到失主?,再由内监交还。
可这根钗,却是由日理万机,近来忙于盐税改革事宜,用膳都抽不出身的皇上,亲自交还到了妻子手上?
这诸多不合理处,全都汇聚在一起……使得郑明存当下就疑窦丛生,他有心要盘问个清楚,可皇宫重地,眼?线众多,此等场合下,他当下终究没说什么。
只借口送人回?府的路上,待车架过了护城河的石板桥,他才终于没能按捺住,攥紧了拳头,充满了讽刺与挤兑,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了句。
“要不还得是夫人有魅力有手段呢?
不仅连借种求子,此等比登天还难的事儿都能办成功,现下还勾得素来不近女色的陛下,都亲自还钗,对你这般格外与众不同。
得妻如此,实乃我郑明存之幸啊。”
这阴阳怪气的话语落入耳中。
徐温云立时心中不爽了起来。
只那日面圣后,她就独自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无法与外人诉说,心中积压着的惊惶与忐忑,压根就寻不到个出口。
可谁知?入宫应对完喜怒无常的皇帝,调转过头来,因为区区一根钗,还要在郑明存面前吃挂落。
且这人竟还有脸提借种求子之事?
想要以?此来对她肆意羞辱?
徐温云心头的怨愤,终于也有些?绷不住了,玉面上挂了层寒霜,狠咬着唇壁,眸光中亦有些?疯魔的猩红。
“可不就是郎主?之幸么?
若非娶了我,郎主?现在只怕还苦于膝下没有血脉,兀自为无法继承爵位而?苦恼着,哪里?来得今日步步高升,备受赞誉,家庭圆满的好日子?”
此言语刁钻狠辣至极。
好似毒蛇突出三角吐信。
郑明存实在没能想到,他向来温柔顺从的妻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语来。
登时被激得气血翻涌,瞳孔剧烈震动,扭过身攥住她的衣领,将其?狠狠撞在车壁上。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如今竟敢在爷面前叫嚣,莫非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
如今爵位到手,孩子也已?经生了,我今后大可直接做个缅怀亡妻,永不再娶的鳏夫!”
徐温云的后脑勺猛然撞在车壁上,传来“嘭”得一声闷响,眼?看着那张扭曲的面容,猛然怼近在了眼?前,她压根顾不上疼,只下意识别过头,心中泛起阵阵反感与恶心。
可却没有半分退让,望向他的眸光,充满怨恨与不忿,好似淬了毒般。
“呵,杀了我?
我若死了,谁给?你应对日日要塞小妾的詹氏,谁给?你打理后院,谁成全你爱妻如命的美名,谁顶着诰命夫人的头衔,为你没落的荣国公府入宫争荣宠?
我弟弟羽翼已?丰,若查出我受你戕害许久,连命都折在你手上,必是拼着一身功名不要,也势必要将整个容国公府给?我陪葬!”
郑明存闻言,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着,气极反笑。
“呵,我说你底气怎得这么足。
原是仗着有了个状元弟弟,翅膀硬了,不甘受控了啊……”
徐温云咬牙,奋力将他推开?,而?后平复气息,气定神闲整整被他揪出皱褶的衣领。
“辰哥儿如今唤你声父亲,所以?你我实属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就算为了孩子着想,我也断不会生出什么二心,所以?郎主?委实不必因着皇上还我根钗,就如此耿耿于怀。
你我夫妇二人,就守着这个共同的秘密,裹缠攀扯着,闭着眼?将这日子过下去?,至死方休吧!”
说罢。
此时车架顿停,俨然已?是到了容国公府门口,徐温云也再顾不上其?他,直接起身,撩起厚重的车帷,踩着踏凳朝府门中走去?……
郑明存望着那个决然而?去?的背影,神情复杂中又带了丝哀愤,心绪久久不平。
以?往徐温云在他面前,从来都是做小伏低,谨小慎微的,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可今日不过挨了几句训,竟就做出这般张牙舞爪的姿态来?还说出如此决绝的话语,当真打量他不敢将她如何么?
其?实郑明存气归气,可打心底里?,也知?道妻子绝不可能当真与皇上有私。
毕竟徐温云是个从来都不会节外生枝的性子,又胆小如鼠,哪里?会有胆子去?主?动勾诱那位主?儿?而?皇上冷血残暴,那么多秀女都看不上,断然不会有可能单单留情个臣妻。
罢了。
女娘终究是在乎名节的,方才权当是他较真,说话没轻没重攀污了她,才引得她反应这么大,不过就是场意外而?已?,今后不提此事便?是。
难得抽空接她回?府,半句温言软语也没有,还遭了这么一通刺。
真是晦气!
。
另头。
徐温云不管不顾宣泄了通,哪里?还顾得上郑明存怎么想,直接一脸愠色回?了涛竹院。
原以?为依着郑明存凡事不肯屈就的脾气,自是要揪着此事不放,寻个以?下犯上的由头,狠狠责罚她一顿的。
谁知?在主?房中等了半天,竟没有等来他的发难,等来的是阿燕。
阿燕踏入主?房报信。
脸上没什么血色,唇瓣瓮动着。
“主?君命小厮收拾了几件衣裳,又匆匆赶回?衙署当差去?。
现在看来,他好似未察觉出蹊跷,也没认出的当今皇上,就是当年箭场上的陆客卿。”
徐温云咬着后槽牙,心中窝火道,
“就算认出来又如何?
……大不了大家一起死!”
阿燕也是方才知?道,原来主?子那日并没有同她说笑,心间余震现在也未曾消散。
听了主?子现下的这句话,她眼?中闪烁着不确定的光芒,神色也有些?尴尬,端得那副蝇营狗苟的模样,虚声弱气争辩道。
“……夫人,可奴婢还不想死。
且方才奴婢瞧着,皇上显然还对您留有余情呢,既如此,您不妨试着与他坦白?,指不定他念在您有苦衷的份上,就能绕了您呢?”
“那是个连襁褓中的亲侄儿都不放过的阎王。
若只我一个便?也罢了,可我还有辰哥儿,我委实不敢拿孩子的性命,去?赌冷血帝王的那一分真心。”
徐温云唇角微颤,胸口好似压着千斤重物,她鸦羽般纤长的眼?睫清颤,望向眼?前这个与她相知?相伴的知?心婢女。
“阿燕,你走吧。
此事迟早都会露馅,我给?你备上足足的盘缠,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阿燕憋憋嘴角,不禁觉得悲从中来,眼?眶中留下两 ?行清泪来,上前就箍住徐温云细软的腰肢,哽咽道。
“夫人,您说咱怎么就这么倒霉催,借谁的种不好,偏偏借到皇帝老?子头上去?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奴婢又能跑去?哪儿,您不如把那盘缠,去?给?奴婢换口上好的棺木吧,奴婢要杉木的。”
徐温云也搂着她,主?仆二人哭做一团。
“杉木的怎么行?我给?你买最?好的紫檀木,可保尸身万年不朽的那种,今后就葬在我身边,就算到了地府也有伴儿。”
阿燕闻言,忽得又浑身一僵,似又想到什么,由她怀中抬起头来,泪眼?婆娑道。
“夫人,咱犯的可是欺君大罪,是要受五马分尸,凌迟刮肉之刑……到最?后指不定就是摊碎肉,连具全尸都留不下,还用得上棺椁么?呜呜呜……”
徐温云想想,觉得好像也是这个道理,脸上流露出丝愕然,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只觉此乃塌天大祸,齐齐哭嚎得愈发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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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
临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