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安佑宫的路上,虽然背后命妇们和妃嫔因过于惊惶纳闷,嘈杂的低声议论不休,太后却格外镇定,甚至有些宠冠后宫时的风姿。
那时候,太后凭借一介包衣出身,力压惠妃、荣妃和宜妃三人,靠得就是从容和如水的温婉。
她唇角甚至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摩挲了下袖口的匕首,估摸着时辰,猜出这会子纳喇岳旻应该已经将谏表进上去了。
通过纳喇氏一个钉子,太后掌控着纳喇岳旻在江南赴任时,参与科举舞弊的证据,不怕他不从命。
慈宁宫跟京城各家有所牵扯的女官没见到她,即便发现也来不及阻拦她。
这叫她有种格外解气的愉悦。
那不孝子纵容一个卑贱的狐媚子打压她,算计允禵,不就仗着太皇太后和太上皇的恩宠吗?
她身为皇上的生母,在这以孝治国的大清朝,却也不是只能任由人欺辱的无能之辈。
吸着她的骨血出生的皇帝,只要她舍下一身剐,就是她能叫太皇太后和太上皇都无法压制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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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妾妄为君妾,教子无方,几番阻拦终不忍血脉亲情,令上不孝之名传扬天下,愧对太上皇过往天恩……”
“……不贞不孝之辈入宫,恐混淆血脉之嫌,更惧毁江山清明,阻先祖立国根基,此非皇儿之过,属妾身昏聩无教,愧对德名。”
纳兰岳旻捧着明黄色的谏表,压着心头的恐惧,略颤抖的声音在正大光明殿内回响——
“数妾功过,无颜面对后宫先主信重,今辞不受太后之位,于祖祠另塑骨血写经,赎子之罪,唯盼先祖不计前嫌,庇佑龙脉,醒天子德行……”
耿佳德金都傻眼了,眼前一阵阵发黑,却没人觉得他这模样不正常。
安佑宫是什么地方?
那相当于宫里的奉先殿,是皇家的祖宗祠堂,里面供奉着大清皇家所有的主子和佛祖牌位。
寓意供奉先祖得佛祖点化,更请佛祖庇佑大清,是在圆明园时的祭祀之所。
且不说绝望的耿佳德金和浑身冷意僵立白玉阶上的胤禛,底下连汉臣都脸色难看,觉得太后瞎折腾。
有什么事儿他们在朝堂上不能做?
太后用这样的方式,连体面都不顾了,显得他们这些臣子格外无用。
武臣更一脸莫名其妙,想象不出以温婉著称的太后,怎么就能这么彪悍。
纳喇岳旻的上峰,左都御史纳兰揆叙脸儿都青了。
他随了自家阿玛明珠的聪慧,狡猾了大半辈子,最多再有几年,他就能以内阁大臣职位致仕,复纳兰氏荣光。
就差几年了,做了一辈子猎人,还特娘叫鹰啄了眼,容不得纳兰揆叙不在心里骂娘。
纳喇岳旻是惠太妃母家的小侄子。
虽然一直没什么大本事,可为人还算清正,文采在京城也算排得上号,才稍入了纳兰揆叙的眼。
先前惠太妃亲自出面,言语间多有哀求。
希望纳兰揆叙能提拔纳喇岳旻,好给现在的直亲王弘昱多些助力,叫他不至于被胤褆的继福晋张氏母子欺负。
纳兰揆叙和惠太妃纳喇氏沾着没出五服的亲,先前他阿玛也一直支持先直亲王,他实在拒绝不了这样的请求,将纳喇岳旻提到了自个儿身边。
谁也没想到,这平日里看起来浓眉大眼的敦厚人,竟投靠了太后,敢在这种大日子捅太上皇和皇上心窝子。
这厮文采倒一点没浪费,洋洋洒洒将太后的意思表达得格外明白,连武将都能听懂。
那意思,老娘生了个不孝子,叫狐狸精勾搭去,敢骑在老娘脖子上屙屎,实在对不起老爷子你过去播的种。
老爷子封的德妃老娘不要了,儿子封的太后老娘也不稀罕,这就去祖祠自杀,叫祖宗和佛祖都看着。
要么老娘死个痛快,儿子身败名裂,贻笑大方。
要么儿子你赶紧过来,杀狐狸精解老娘心头之恨,看你往后还敢不敢有了媳妇忘了娘!
反正武将是这么理解的,好几个都嘬着牙花子,一脸蛋疼表情。
鄂伦岱直拍脑门:“这招狠啊,可别把老爷子气个好歹,否则万岁爷这骂名是洗不掉了,果然最毒……啧啧,图啥?”
他说完,连最讨厌他的法海都止不住点头,眸底全是震惊和迷茫。
太后这招可谓是釜底抽薪……不,是直接掀桌子了。
她也不威胁旁人,直接拿自己的命,以替子赎罪的名义往安佑宫莽,说破天去也是慈母心肠,谁也不能说撕破脸。
太皇太后和太上皇再是长辈和夫主,还能拦着不叫当娘的心疼儿子,拼了老命也要肃儿身侧红颜祸水?
如今光明正大在早朝上进谏,把遮羞布都撕了,就是要将此事搬到明面上,高低得给太后一个交代。
这比御史撞柱子还绝,叫御史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文武百官都一起缩起脖子,闭紧了嘴巴,心惊胆战看着皇上,等他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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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面沉如水,胸腔的郁气和怒火几乎要烧光他所有的理智,恨不能直接给自己一刀,死在他这好生母前头,也省得为自己悲哀。
他可以理解太后对他没有母子之情,哪朝哪代都有母子情浅的,他小时候伤心过,却也已经习惯了。
可允禵已认了数项足以抄家问斩的大罪,被幽禁府中,想去青海都难。
即便他爱新觉罗胤禛死了,也轮不到允禵来做皇帝。
这叫胤禛心里都有些迷茫,太后图什么?
只图自己一时痛快,娘家和子孙后代都不管了?
尽力压下嗓子眼的血腥气,胤禛清楚,这会子不是多想的时候,也没时间给他深思熟虑。
他深吸了口气,紧咬着后槽牙下令,“太后对朕怕是有所误会,移驾安佑宫,爱卿们与朕一起去给太后赔罪,请她老人家回大殿贺寿!”
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包括刚才扬声念出谏表的纳喇岳旻,只垂着眸子避开用眼神吃人的上峰,跟在圣驾后面,紧着往安佑宫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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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用胤禛吩咐,苏培盛迅速反应过来,落后圣驾和大臣们一步,急促对着赵松迭声吩咐。
“快!叫人去畅春园禀报太上皇,不必惊动太皇太后,叫太医去安佑宫,再安排林福去请十四贝勒入园!”
“小成子,你赶紧回九洲清晏,去请岁宁主子躲到密道里去,别叫人发现了!回头再看万岁爷怎么安排,切不可叫她冲动行事,更不能叫她露面。”
今儿个是千秋节,本来就是太后的生辰,寿星公最大,谁也不敢轻易触太后霉头,可见太后着实会挑日子。
如果在安佑宫,万岁爷的交代不能叫太后满意,太后真豁出去不要命,后头那小祖宗怕也活不成,人言都能逼死人。
只怕得暂时出园子避风头,找个替死鬼,往后再想法子,以旁的身份入宫。
无论如何,耿家这泼天的富贵反正是享不上了。
苏培盛急得脑袋疼,实在没有替耿家可惜的精力,赶忙唤了个暗卫扮成的小太监过来。
“快去刑部跑一趟,找个跟岁宁主子身形差不多的死囚犯准备着,再准备些油和干柴,别叫人发现了!”
暗卫立刻应下来,扭身避开人,挑着小道儿飞快奔出圆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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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培盛安排好了事儿,立刻抡起腿儿来去撵御驾。
等到了安佑宫门口,他得在皇上身边伺候着,不能叫人发现他不在。
岂料刚到安佑宫宫门口,苏培盛一眼就瞧见了带着巧荷和晴芳立在一侧等候的耿舒宁。
这下子连胤禛背在身后的手都抖了下,苏培盛脸儿也绿了。
这祖宗怎么在安佑宫?
她不是应该在九洲清晏吗?
就算是得到消息,这会子还大摇大摆出来,是不要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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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实在顾不上文武百官怎么想,大跨步上前,怒瞪耿舒宁一眼。
“你在这里做甚?还嫌不够添乱吗?滚回九洲清晏!”
耿舒宁蹲身行礼,看不清表情,可语气格外冷静淡然。
“回万岁爷的话,太后今日的误会,都因岁宁而起,岁宁愿在先祖面前说个分明,宽慰太后忧思之情。”
胤禛气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黑了一瞬,直想将这混账给骂醒。
有个屁的误会,太后就是想毁掉他看重的一切,逼着他和他在乎的人都去死。
她早就疯了!
正常人跟疯子有什么好说的!
耿舒宁见胤禛脸色苍白,背对着文武百官冲他眨了眨眼,小声替自个儿分说。
“万岁爷别担心,清者自清,岁宁无愧于心,总不能由着太后误会,有些话早晚要说清楚的。”
胤禛紧拧着眉,听到远远响起静鞭的动静,就知道老爷子也被惊动了,已经没办法叫耿舒宁离开。
即便是心坚如铁的皇帝,这会子也有些啼笑皆非的荒谬和无力,叫他也说不出再多。
“跟在朕身后,不许多舌,有朕呢。”心沉到谷底,胤禛反倒不急了,嘶哑的声音恢复了几分冷静。
无论太后要做什么,若是他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大清江山还是早些让给旁人的好。
他整了整心神,面无表情转身,带着大臣们恭立,迎太上皇圣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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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的千秋,康熙是不用露面的,只需要叫梁九功来传道旨意,称赞嘉奖太后过往的功劳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