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 七点零三十分】
雪地里的运柴车还在缓缓前行。
捷克已经把点着驾驶魔法的法杖草草缠在了柴车的驾驶绳上,自己则紧紧抱着那颗运转加温魔法的暖手炉,将羽绒服收拢到最紧, 半倚着前座,偏着脑袋睡得很熟。
洛莉也快要睡着了,咪咪在她脚边的恒温箱里早就蜷成一团,她自己则把双臂紧紧缠在胸前, 头一点一点的, 随着柴车的颠簸晃动。
她看上去随时有被晃倒、撞到木柴的危险。
雪白的精灵从书页上抬起头,看了看洛莉向自己这里晃动的方向——她就快倒在他手臂上了。
【困吗?】
【唔……】
【睡吧。】
【……】
话虽如此, 那只小小的、连话都还不会说的精灵还是奋力睁开了沉重的眼皮,手脚并用地爬下座椅,摇摇摆摆地,睡到了母亲用树叶与藤蔓制作的小窝里。
那只小窝紧紧挨着一丛醋栗,醋栗丛里还有母亲为他捉来饲养的小兔子。
他看着他彻底睡着, 肚皮朝上,手脚摊开,是个很富有安全感, 也很自信大方的睡姿。
小小的、柔软的一团。
拥有与妻子一模一样的深绿色眼睛,继承了他暗藏傲慢的眼神。
……在打量那一小只之前,他从未意识到, 自己隐藏得很好的那份傲慢、恶劣——出现在一只幼崽看其余精灵的眼神里, 出现在与妻子相仿的深绿色眼眸里,是那么好笑且可爱的事。
他已经预见到他的未来会有多无法无天、离经叛道了。
他真想摸摸他的脑袋。
……然而,甚至, 在小精灵最困最困、脑袋一点一点的时候, 他都不能给出肩膀或手臂, 提供基本的睡眠支持……
因为哪怕是这只不会说话的幼崽都知道,【父亲】是脆弱、易碎、不可触碰不可玩耍的,他想,他在小精灵模糊的认知里只是病床上或摇椅里的一抹影子吧。
他的手臂从未有机会承担任何幼小的重量。
毕竟上次把手臂借给昏昏欲睡的妻子枕时,他吐了半床的血,把她直接吓哭了。
每当他感到好一点,他就会安抚妻子,把所有触碰的机会留给她,让她认为他还好,只是在经历一场漫长的重感冒。
……但这样一来,他就没办法去触碰小小的洛森……
也不敢,他太怕把缠绕在自己身上的诅咒通过血脉传递给自己的儿子。
妻子会很安全,他已经布置好了,当他彻底死去的时候,与他没有血脉联系的妻子可以自由地脱出整座森林、脱出整个圣堂力量——她那份精灵血脉里与圣堂力量联系的丝线早已被他剪断,任职圣女时,他就做好了放卡拉·布朗宁自由的准备。
伟大且自由、给他寂静的世界带来栗色与绿色的布朗宁。
……哪怕第一千次瞧她,都会感到美丽。
作为一个为圣堂而生的无名氏,他跟着她离开,他要求冠以她的姓,他试着抹除一切可能留下自己痕迹的地方……如果不是孩子的意外到来,甚至,他会一直纵着卡拉维持所谓“同居情侣,随时可以分开寻找帅气小哥哥”的轻浮关系,永远不会提及所谓的婚姻仪式。
在他看来,精灵族的婚姻仪式太可怕了,那是永远的绑定。
血脉联结,命运缠绕,彻彻底底地陷入圣堂力量的循环。
你怎么可能通过婚姻绑定一个布朗宁?
……你又怎么能把一个布朗宁拉扯进无尽的挣扎、痛苦与诅咒里?
哪个布朗宁都不行。
哪个都不行。
精灵一族任职最久的圣女,他清晰地明白自己死后会变成什么东西,他清晰地明白,决不能让妻子也变成那种东西。
婚姻仪式会让他为她剪断的线重新连上,会令她也一并被圣堂的力量算进报复的范围里。
明明是这么一只受到全族宠爱、欢迎的美丽精灵。
没必要被闷在圣堂筹谋百年的绝望者拉进泥里。
但,就像他一直所认为的,你永远没办法控制一个布朗宁。
无所不能的布朗宁不知耍了手段、不知费了多少心机——她还是瞒着他的监视偷偷怀孕了,验孕结果出来的那天,得意洋洋、打败了什么似地冲他微笑。
【这样一来,我总能得个妻子名分了吧?一直没名分,搞得好像是你在占我便宜……明明是我嫖的你。】
精灵族的子嗣必须产生在一对举行过婚姻仪式的夫妻里,这个崇尚纯洁的种族直接断绝了“未婚生子”的可能性,没有缔结婚姻仪式的雌性精灵会在怀孕的第四个月直接带着所孕育的生命死去。
这无疑是逼迫。
布朗宁式不留余地的逼迫。
他从没想过子嗣,自己的血脉被延续下去只是个痛苦的灾难罢了,圣堂的力量会始终是盘桓在血脉之上、主导命运的阴影。
圣女也不被允许拥有子嗣,因为这会削减圣堂力量最终获得的【奉献】,还有夺取它力量本身、转化进血脉的风险。
圣女本身就是圣堂力量的容器——他的一生只是为了祈祷、传递与收集,死之后,自己的灵魂也将变作盛满力量的容器,彻底奉献给圣堂,成为这份力量磅礴的一部分。
圣堂怎么能允许容器诞下子女?
容器的子女终将成为一个独立的自然生命,继承容器所盛的那部分力量,而假使那力量融进血脉,圣堂就再也拿不回来了。
【背叛圣堂的精灵不得善终,背叛森林的精灵获得诅咒,背叛月亮的精灵无法存活】。
不过,卡拉都不知道。